她端着茶点走到回廊上时,他已经在那里望着海天相接处出神了好久。
“在想什么?”她往小巧的咖啡桌上放下盘子,在他身旁坐下,微微侧过身面对他。在气候潮湿的岛国,一张宽大的沙发出现在室外,看上去总有些奇怪。然而它在这里的理由很充分。空闲时的午茶是男女主人都格外珍惜的美好时光,这架陈旧但是舒适的沙发便是专为此而准备。他们都喜欢海风、涛声和清新的空气,也希望离对方更近一点。比如现在,他们的膝盖如两只栖息的倦鸟般安静相依,她的一只手拿起茶壶往两个杯子里注入茶水,另一只手还能近便地拂开他额边被海风吹乱的发丝。
“在想以前的事。”他没有收回视线,但唇边挂上了一丝笑容。他握住她停留在脸侧的手,轻轻地抚弄,然后拉下来吻着指尖。
“你又来了。什么时候才能不胡思乱想?”语气里有些微责备,但表情却是轻松的。她笑着抽回手,拿起他的杯子递给他。他接过来,却顽固地再度捉住她的手,按放在自己腿上,来回摩挲着。
“恐怕一辈子都没救了。”他低头抿了一口茶,笑道。
“我觉得也是。”她把杯子凑到唇边,视线也投向远方。金色的阳光闪耀在海面上,阴影分明的云朵以湛蓝天空为画布,快速地变幻着形状。有海鸥在飞翔,翅膀洁白得耀眼。清越的鸟鸣与柔和的涛声传入耳鼓,让人觉得闲适安稳。
“卡嘉莉。”他叫她。
“嗯?”她不着急,等着他说下去。诚然,他总让人放心不下,但这次看来并非小白鼠症状发作。她知道,他在钻牛角尖的时候,表情没有这么放松,不会有主动的亲密动作,语气里是凝涩的自责而不是轻快的自嘲。她对他的情绪了如指掌,明白现在不必多说什么,只要做个安静的听众就好。
“你有没有觉得回忆往事的感觉很奇特?有些事情,明明记得那样清楚,回想起来每一个细节都在眼前,但感觉却陌生得像是在旁观别人的经历。”
“比如?”
“第一次遇到你时,你对我开枪,我最后把你制服,差点杀了你。刚才想起来,细节都历历在目。看到枪口瞬间的恐惧,拔出刀时的愤怒仇恨,甚至那天的天气,我都记得。决意杀人的心情,在记忆里也能毫不费力地重演一遍。但一想到当时要杀的人是你,却简直不可思议,那一切似乎不是发生在自己身上。”
“不要提醒我那件事。”她笑出声来,“那次你可真凶狠。结婚的时候,我还认真考虑过,要是被你家暴可该如何是好。”
“喂……那时我们是敌人,你还打伤了我。”他转头看向她,绿眸里是半开玩笑的哀怨,“以后我不都一直表现良好?十多年前的事情,何至于记恨到现在?”
“居然已经有十多年了。”语气里也带了一些感慨,她在沙发里动了动,向他移近一些,两人的肩靠在一起。“的确,有时候觉得那还是昨天,但细细回忆,其实发生了那么多事。这世界上有些东西好像从未改变,有些东西却变得认不出了。”
“那我属于那些没变的,还是变得认不出的?”他认真起来。即使只是虚空中不存在的一条界线,他也要知道自己在哪一边。所谓近乎冥顽的认真便是如此。他自己也说不清这一点是好是坏,是福是祸,但这么多年过去,世界都仿佛沧海桑田过一遭,他自己也算阅尽甘苦,这笨拙的认真却是没有改掉。
“你?”觉察到他情绪的变化,她笑着翻转手腕握住他的手掌,用力捏了捏,“你简直是个宇宙奇迹。怎么就有人能这样死心眼?栽了许多跟头,愣是一点圆滑都没学到,认准了什么就不肯罢休。”
“但我觉得我变了很多。”他的语速放缓下来,脸上露出沉思的表情,松开了与她相握的手。她有些担心地看了一眼,却没有动。
“呐,你就说说,你哪里变了?”
“现在想来,十几岁时候的自己真是傻得可以。可能从小没受什么挫折的缘故?总觉得只要我想,并且认认真真去做,任何目标都是可以实现的。像你说的,我认准了一个梦,无论如何也想看它成真,最后却两手空空,差点连命也送掉。”他自嘲地笑了笑,眉宇间却染上一丝忧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