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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晚,一人一狐就宿在这个四处漏风的山神庙里。
张大仙儿给狐狸灌下了一碗雪水煮的汤药。看着人家面色如常地喝了二师兄的特制灵药,张道长却惊得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二师兄的药他是最清楚的,闻着奇香扑鼻,尝起来却是又酸又苦,让人恨不得把舌头给割了去。
只能说眼前这狐狸实在不寻常,苦药都能被他喝出清茗的意境。
子房掏出两枚铜板在地上打卦,眼神儿却止不住地往旁边转溜,对那狐仙上三路下三路的打量。
模样只能说是周正。眉眼之间英气逼人。可是比起传说中身姿亭亭、媚眼如丝、一颦一笑能把人魂儿生生勾了去的狐狸精,眼前这只实在是差了太远;甚至也比不得那文采翩翩、跟狐狸***好的风流书生;若是写在折子戏里,盖聂的模样气质更像那个故事结束的时候出来点醒书生的老道,或者见多识广的樵夫。
顶多算是个格外英俊的樵夫罢了。张大仙儿想着想着,禁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盖聂有些不解地看着他。子房摆摆手道,“莫管我;区区只是想到了之前听到的一个关于狐狸的传说。”
盖聂点点头,眼睛里流露出来的意思倒不像是特别好奇。子房却兀自滔滔不绝地说了下去。
“这芒山脚下,有个小镇子叫做望仙镇。望仙镇上有个芍药园,原本是镇上有名的富户苏员外的园子。苏员外做的是绸布生意,那富贵,十乡八县都是有名的。苏员外还有个爱好,特别喜欢奇珍异兽,什么獒犬、羚羊、花狸子、梅花鹿,统统都买回来赏玩,而且就养在他那园子里。其中最珍贵的,就是山里的猎户献上的一只通体雪白的狐狸。都说狐狸有灵性么,这只白狐更是其中翘楚,据说听得懂人语;苏老爷爱如珍宝,天天抱在怀里,跟亲儿子似的。”
说到这里,子房偷眼看了看真的狐狸,却见他眼睛直直地盯着火,实在不像多感兴趣的样子。
“后来过了一年,这苏员外纳了一房小妾。据说这女子貌美如花,勾得人神魂颠倒;苏老爷为了讨新娘子喜欢,便让几个猎户进山寻觅,花了几天几夜的功夫,终于凑足皮毛,做成了一件价值千金的白狐裘。那一天傍晚,苏员外捧着新作的狐裘亲手给小妾披上,美人自然是欢喜不已。这时!他一直养在园子里的白狐狸却冲了出来,对着两人凶狠地叫了几声,然后一口咬在苏老爷的手上。护院管家什么的还来不及反应,那狐狸已经一溜烟的跑了。从此,再也没有人在望仙镇上见过白色的狐狸。”
子房注意到盖聂缠满纱布的拳头用力握了握,又松开。
“过了几年,苏员外家里突然走了水,硕大的园子烧得干干净净,连瓦都不剩一片。旁人都说这火起得蹊跷,因为着火是在半夜,没灯没烛的,可是一家老小连带下人,没有一个从火场里逃出来。于是苏家的芍药园,便这么没了。”
盖聂对上那双貌似探寻,其实一切早有成竹的眸子。
“小庄说,他从那领狐裘上面,嗅到了父母亲族的气息。”
“……小庄……那是?”张大仙儿挑了挑眉。
“我的师弟。”
“天罚原本是他的?”冷不防抛出一个颇有把握的推论;这是他张子房的独门绝技之一,这“神算”的名号,倒有一大半是靠这招挣回来的。
“……”没想到狐狸也并不笨,话说到这里,便再也不肯多漏半个字。
张道长装模作样地哼哼几声,掐了掐指节,突然一拍大腿道,“不对。”
“……”哪里不对?——这是盖聂脸上的表情。
“我刚才说的那个,是百年之前的传说;可是你那引来雷劈的师弟,分明有着近乎千年的道行。如果说一百年前,他便是有着九百年修行的狐仙,又怎么会被人捉来养在园子里?”
“小庄确实只有一百岁。”盖聂沉声答道,突然抬起头来,目光与子房不期而遇。“道长可知道,要如何剥下一张狐狸皮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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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从脖子下面割一刀,把头上的皮向后掀开。
然后再把狐狸倒吊起来,像剥衣服似的,将皮一点点地往上揭;而里面的狐狸由于自身的重量,则会一点一点地往下坠。
最后,一团嫩红的肉块掉落在地上;而屠夫的手里,便得到了一张完整的狐皮。
可惜这样的狐狸一时半会儿还不会咽气。没了皮毛的肉团像刚出生的婴儿那样娇嫩,在粗糙的地上磨得血流汩汩;嗓子里面发出细小的哀鸣。
——那是世上最惨烈的哭声。
子房静静地听他说,全身上下冒着冷汗。太阳穴里面嗡嗡地疼。
“如果这个时候,把奄奄一息的狐狸咬死,吸干它的血,就能得到垂死之时的怨念。”盖聂平静得不像是在说同族的事。
干涩腥甜的嗓子里总算放出声音来,“可是,这样聚敛怨气,实在是太过凶险,自身的反噬也十分严重吧?你那师弟,便是用了这种法门修炼?难怪百年之身便能有千年的修为。”
盖聂淡淡地抬眼,眉间缭绕的不似怨恨的黑气,却像一抹哀伤缄默的灰。
“我也是。”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