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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雄奇秀丽.文】千山渡(原著向,长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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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记:
认识你愈久,愈觉得你是我人生行路一处清喜的水泽。
为了你,我吃过不少苦,这些都不提。我太清楚存在于我们之间的困难,遂不敢有所等待,几次想忘于世,总在山穷水尽处又悄然相见,算来即是一种不舍。
我知道,我是无法成为你的伴侣,与你同行。在我们眼所能见耳所能听的这个世界,上帝不会将我的手置于你的手中。这些,我都已经答应过了。
——简媜《四月裂帛》
离乡路 脚步染尘土
青衣顾 留一抹楚楚
山河暮 眼模糊
可曾依稀记来路
老树枯 只剩鸦声话如故
马蹄孤 追逐不停驻
千山渡 仍义无反顾
——董贞《天净沙·秋思》



1楼2011-10-16 14:49回复
    上篇
    即使是在许多年以后,石秀依然会情不自禁地回想起,那一年的蓟州长街,自己初见杨雄时的情景。
    夏日将尽,本该迎来的是一年中秋高气爽的日子,却不知为何反倒阴雨连绵起来,搞得石秀的心情也如这阴郁的天空,憋闷黯淡得提不起一点精神。
    沾湿了的柴薪自是无人愿买,今天再卖不出去的话,连住店的钱都成了问题。自从一个月前叔父染病身故后,他便孤身一人,流落在这异乡的街头。
    蓟州原本也算繁华之地,只是这满街的车水马龙却与自己毫无干系,恰如千山之外的故乡金陵,六朝烟粉之外,其实还有底层市井百姓的另一种活法。
    埋葬了叔父,石秀已是身无分文。虽说人生一世难免三穷三富,但眼见自己大好年华却只能在此卖柴混日子,前路茫茫,举目无亲,终不免生出几分自怜之感。
    就在这时,前方的人群一片大乱,他看见了被一群小混混打得狼狈不堪的杨雄。
    即使是在许多年之后,杨雄还是无法忘记,那一年的蓟州长街,自己遇见石秀时的场景。
    外地人在他乡打拼终是不易,即使做了官差,依然无法保得身家安宁。
    他原不是手无缚鸡之力,只能任那些小混混欺侮的人,只是顾虑到自己在府衙中任职,当街斗殴未免影响恶劣,再加上对方的人太多,才一下子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雨点般的拳脚落在身上,急切间竟是起身不得,就在这时,他听见了那一声令自己终生难忘的大喝:
    “住手!”
    酒已半酣,杨雄眯起眼睛望着面前的石秀,橙红的灯影落在他的脸上,那双眸子清亮深邃,一如初见时的模样。
    “那时原不知哥哥如此好身手,倒是小弟冒失出手,惹哥哥笑话了。”
    一缕笑容自杨雄的嘴角慢慢荡漾开来。
    “其实如今回头想想,我倒是甘心挨那些小混混们的一顿打。”
    “嗯?”石秀愕然抬起头来,但只片刻,便明白了杨雄话中的含意。
    若非如此,我又如何能有缘结识三郎……
    缘分真是种奇怪的东西。
    缘来的时候,挡也挡不住,缘尽的时候,纵有千军万马,却也再追不回来。
    街坊邻里都说,那日是石秀路见不平救下了杨雄,但只有石秀自己知道,那日真正仗义出手的人其实是哥哥,是他将自己救离了举目无亲,身无分文的窘境。自己就像街角流浪的小猫小狗一样,被他捡回了家。
    仗义疏财,拔刀相助,都只不过帮人一时,哥哥的一个决定,却将自此改变自己的一生。
    高门大院,杨雄的日子在蓟州过得颇为富足。来到门前的一刻,石秀却不知为何有些紧张,下半生的命运仿佛化成了一只轻若无物的纸鸢,线已交在身边人的手中。
    似乎看穿了石秀的心思,温暖的笑容划过嘴角,杨雄拉起他的手,迈步跨进了门槛。
    “大嫂,快出来与叔叔相见。”
    绿色的布帘掀起,流转闪烁的是潘巧云妩媚的眼神。而直到很久之后,石秀才终于明白,杨雄为何要叫自己的妻子为“大嫂”。


    2楼2011-10-16 14: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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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和哥哥一起大碗喝酒,大块吃肉,难道不是人生最开心的事?
      “我常常想,那天若不是那些小混混捣乱,或许便无缘结识三郎。”
      听杨雄说得郑重,石秀的心中莫名泛上了一阵感动。
      “若没有哥哥嫂嫂相帮,小弟此时必然已经穷困潦倒,流落街头,哪里会有今日?今天该请嫂嫂一同过来,小弟一并敬哥哥嫂嫂收留之恩。”
      “你我兄弟在此快活吃酒,要她来做什么?”杨雄似乎有些醉了,平日里人前的谦恭君子,再也掩饰不住眉宇间的不快神色。
      石秀低下了头,心下暗地思忖。
      ……看来哥哥与嫂嫂果非琴瑟和合,那些市井小人之言,倒也全非空穴来风之论。
      “有三郎陪着,就足够了。”
      杨雄却并未发现石秀神色间的微妙变化,自顾自地举起酒碗喝了一大口,之后伸手用力拍了拍石秀的肩膀。
      “三郎,好兄弟!好!”


      5楼2011-10-16 14: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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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郎今天快活吗?以后三郎要经常与愚兄出来吃酒……”
        “便这样与兄弟一处喝酒吃肉,一辈子……不分离……”
        杨雄喝得大醉,嘴里唱唱咧咧哼的不知是哪乡哪省的小调,一只胳膊用力搂着石秀的肩头,脚下却是一路磕磕绊绊。
        石秀好不容易才把杨雄半拖半抱地弄回家,开门却不见嫂嫂来接,潘公悄悄告诉他,那潘巧云见丈夫不回家和自己一起过节,心中不悦,草草吃过晚饭便回房睡了,连屋门都从里面上了闩。
        “肯定又喝得像头死猪一样回来,让他和肉铺里的猪睡一起好了!”
        嫂嫂虽丢下如此狠话,但总不能真照她说的去做,眼见夜色渐深,石秀只能把杨雄拖到自己的房间,替他解了外衣脱了靴子,把他扶到床上休息。自己回身提了壶热水进来,拧了条热手巾替他擦脸。
        手腕被杨雄一把抓住,酒醉的人,力气却大得出奇,石秀挣了两下挣不脱,却被杨雄一把拉进怀里,跌在他身上。
        桌口蜡烛的火苗摇映在杨雄眼里,那目光竟是深不见底,似乎要把他整个人都吞噬进去一般。
        “三郎,三郎的样子……真好看……”
        杨雄突然做出了一个令石秀惊呆了的动作,他翻身将石秀压在身下,近乎粗暴地吻上了他的嘴唇。
        “啊,哥哥你……”
        这一吻既深且长,令石秀几乎不能呼吸,或许事发太过突然,他头脑里只觉一片空白,竟忘了要把身上那人推开。直到杨雄灼热坚硬的欲望隔着薄薄的衣衫顶上了他腿间,石秀才如梦初醒,用力挣脱了对方的怀抱。
        “三郎,别走,三郎……”
        石秀以为杨雄要起身来拉自己,慌乱中向后一闪身,腰眼正撞在桌角上,疼得动弹不得,正不知该如何应付眼前人的纠缠,却见杨雄唔了一声,翻了个身,微微有鼾声传来,竟是已经沉入了睡乡。


        7楼2011-10-16 14: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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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石秀的酒意本也到了八分,吃这一惊,登时清醒了许多。虽然时候已近二鼓,他却已无心入眠,只是坐在椅子上,怔怔地望着睡梦中的杨雄发呆。直到将近四更天,困意渐渐袭来,想到明天还要开门做生意,于是硬着头皮把睡得正香的杨雄向里面推了推,自己和衣躺在他身边,没一会也便朦朦胧胧地睡着了。
          “我怎么会睡在这里?”杨雄醒来已是日上三竿,眼见马上就要迟到了,一面忙忙往身上套着衣服,一面却问石秀。
          “哥哥当真不记得了?昨晚你吃得大醉,是我怕惊动嫂嫂,就扶哥哥在这屋里安歇了。”石秀道。
          “是吗?”杨雄将信将疑地盯着石秀,“我昨晚酒后,可曾对三郎说过什么?”
          石秀摇头,目光有些闪烁,清醒后的杨雄,和昨夜简直判若两人。
          是醉后偶然失态,还是白日里压抑已久的情愫,借助酒力终于得到了最真实最大胆的释放?石秀甚至不敢多想,只觉脸红心跳,昨晚二人肢体交缠时的温暖触感依然萦绕未去。


          8楼2011-10-16 14: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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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依然和从前一样,杨雄只要有空,就会去石秀经营的肉铺闲逛,每次在店里逗留的时间,也变得愈来愈久。
            其实没有任何原因,只是不可抑制地,想见到他。哪怕他这时正系着油污的围裙忙着杀猪割肉,忙着照顾生意,连和自己多说一句话的工夫都没有。
            “哥哥当心,别让案上血污弄脏了衣服。”
            “哥哥先坐,小弟剔完那扇排骨就来陪哥哥说话。”
            “秋天干燥,哥哥先喝杯水润润嗓子。”
            若能就这样一直朝夕相处下去,即使不对三郎剖明心迹也是好的吧,杨雄在府衙担任行刑刽子一职已久,都说砍多了人头,再柔软的心肠都不免会变得刚硬起来,但他自己知道,他病关索行事,并非时时都能如自己的外表那样坚毅果决,譬如今天,那一句话虽然已在嘴边徘徊了几十遍,却始终没有勇气吐出口来。
            时隔多日,他已渐渐想起,那日中秋,自己冲动而蓄谋的一吻。而面前的三郎并不曾有太多的反抗,相反的,还有那么一点点的欲迎还拒的回应。
            被自己压倒在床上时,他的手臂,竟是一直环抱着自己的。
            但那日毕竟酒后,杨雄并不确定石秀对自己的感情,是否也如自己待他那般。几番想问,却又不敢。
            倘若三郎对自己并无此意,却不坏了兄弟间的情分?


            10楼2011-10-16 14: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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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日从州府放衙出来,忽听得有个熟悉的声音在叫哥哥,杨雄蓦一抬头,却见淡淡的夕阳余晖中,石秀穿着一身白色的粗布衣衫,正在路边的一棵大树下等候自己。
              “小弟恰好从此路过,顺道过来看看哥哥。”
              “多谢三郎记挂,最近衙门里实在太忙,冷落了兄弟,你我且忙里偷闲,去前边酒店吃上三杯。”
              杨雄发现,石秀今日神色与以往不同,几次欲言又止,似乎有什么话想对自己说。
              他感觉自己的一颗心怦怦跳了起来。
              “嫂嫂她……不是什么好人!”
              石秀恳切的目光久久停留在杨雄脸上。
              沉默良久,杨雄才慢慢吐出了一句话:
              “你来找我,就是要和我说这件事?”
              石秀发现,哥哥听了自己妻子与人通奸的消息后,并没有像预想中那样勃然大怒,神色中反而透出了浓浓的失落。
              “哥哥听我说,今晚回去,千万莫要和嫂嫂提起此事,只和每日一般;明日依旧借口在衙中当值,三更以后再回家敲门,那和尚必然从后门逃走,兄弟一把拿来,任凭哥哥发落,哥哥,哥哥?!”
              杨雄两眼怔怔的,像是丢了魂一样,好像完全没听见石秀在说什么,隔了好半天,才端起面前的酒杯,一大口喝了个底朝天。
              石秀不知道,自己离开之后,杨雄和衙门里的几个差役又去喝了酒,而且喝得烂醉如泥。
              其实精细敏锐如石秀,又何尝不清楚,自己若不道破潘巧云与人私通一事,杨雄夫妻至少还能维持面子上的和乐平安,而一旦捅破了这层窗户纸,杨家恐怕从此便会鸡犬不宁。
              只是说出上面这些话时,他的的确确没有想到,事情的后果竟远超出他的预料。
              如江河冲溃堤防,急转而下。且一切无可挽回。
              若是单看模样,哥哥和嫂嫂倒也般配,那床帏之间,想必也本该是鸾凤和合的吧?
              石秀自觉脸上有些发烧,不禁暗骂自己下流,如何可以对哥哥起如此亵渎的念头?
              “三郎,别走,三郎……”
              中秋那晚的记忆再次潮水般涌上心头,虽然隔着薄薄一层单衣,肢体纠缠间,灼烫的触感仍然如此鲜明真切。
              十几岁起随叔父走南闯北,石秀早已不再是懵懂无知的青涩少年,但这些年来,类似那晚的经历,于他来说却还是第一遭。
              初秋的风凉凉地拂过,石秀仰起脸望着对面的一株白杨树,心思如落叶一般纷纷乱了。


              11楼2011-10-16 15: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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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次日妻子流着眼泪道出的一席话,却令他的心一下子坠到了冰点。
                他当然不信他的三郎是这样的小人,但妻子起誓发愿言之凿凿,丫鬟迎儿也出来作证,声声呼天唤地,由不得他不为之动摇。
                那些似乎已经触手可及的美好向往,瞬间碎裂成一地残片,每一片都刺入他的心里,痛到似欲滴出血来。
                湖光潋滟不过表面风光而已,水深处原来尽是防不胜防的潜流险礁。石秀与自己结拜兄弟,每日帮自己里外操持,原来全都是为了贪恋自己妻子的美色。偷欢不成,便对她恶言中伤,世道人心险恶如斯,当真出乎他的意料。
                冲动之下他去肉铺找到了石秀,全然不顾对方惊呆了的眼眸中,已是泪光盈盈。
                “哥哥你莫非……疑心于我?”
                不容石秀解释,杨雄已转身拂袖而去。
                那个人不是石秀熟悉的哥哥,在他的印象里,杨雄在自己面前,永远是一副笑脸谦和的模样,从不曾如此冷酷,如此不近人情。
                无需多说,石秀已经猜到了事情的基本经过。
                只有心思敏感的人,遇事方能有洞察秋毫的敏锐,身为底层世界的一粒微尘,这份敏感,其实不过源自独自面对各种伤害时,一种冷暖自知的自我保护。
                原来自己在哥哥家里,毕竟是个外人啊。
                石秀摇摇头,即使到了这时,他对杨雄仍然并无丝毫恨意。从八岁时双亲去世开始,他已逐渐习惯世事的冷酷与无常,虽然以拼命三郎不服输的性格来看,所谓的命运天数都是些不屑一顾的东西,但在杨雄家居留数月,终究不能不心存感念,在自己最为艰难潦倒的时刻,运命竟给予了自己,如此意外而庞大的恩惠。
                旅途中片刻的柳暗花明,掩盖不了命运山重水复的崎岖本相。老天若执意要将已施舍出来的恩典收回,他亦无话可说,但与哥哥之间的情分,单凭那妇人几句枕边之风便生生扭断,却是他万万不能接受的。
                冰凉的刀刃是新磨的,锐利宛如深秋肃杀寒风。
                若是拼了自己一条性命,换回哥哥心中的清白映像,这样的代价,可还值得?


                13楼2011-10-16 15: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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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刀锋刺入人身体时的感觉,原来与屠猪宰羊并没有什么两样。
                  鲜血自颈动脉急喷而出,海和尚的躯体慢慢软瘫下来,渐渐地没了气息。
                  石秀把短刀丢在一边,动手剥去两个和尚的衣服。
                  此时的他,已不再是杨家肉铺里逢人三分笑和气生财的小伙计,更不是蓟州街头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拼命三郎,石秀只觉得自己的灵魂已经彻底沦陷,化身成了一名凶残暴戾的杀人凶手。
                  这些年来漂泊江湖,架是没少打,但若说动刀杀人,还是破天荒头一遭,就像那晚与杨雄的亲密接触,此前再无经验可供参照应对。
                  杀人偿命,欠债还钱,何况还是处心积虑的谋杀,若是被人发现扭送到官府,自己定无生还之理。
                  哥哥身为府衙节级兼行刑刽子,若是由他来送自己最后一程,也该是件有趣的事吧。
                  只是……中秋那日自己倘或并不反抗,事事依了哥哥,结局又当如何?
                  夜风吹来,石秀突然觉得一阵心酸,他抬头望向星空,强忍住眼泪。


                  14楼2011-10-16 15: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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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哥哥,想来你已猜到,那两个和尚便是小弟所杀。这二人与兄弟平素并无私怨,小弟亦尝深知,用他人鲜血自证清白,并非英雄好汉的行径,但那海和尚与嫂嫂通奸的证据,桩桩件件都在于此,哥哥如果仍旧偏听那妇人之言,认定我是个恩将仇报的卑鄙小人,我也无话可说,愿随哥哥去衙门见官,为这和尚和头陀偿命便是。
                    阴暗肮脏的客栈中,石秀一口气对杨雄说完了这番话,将双手并起,举到他面前,似是要等他取出刑具,为自己戴上镣铐。
                    “三郎……”
                    杨雄的胸口似乎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那天他一时头脑发热对石秀说了那些绝情的话,回到家里便后了悔,及至再去肉铺寻他,石秀早已离开,他只道一生再也见不到他,早已在心里把自己痛骂了千千万万遍,却不想他还会来寻找自己,内心登时被失而复得的惊喜盈满,一时竟不知说些什么话好。
                    面前这看似温和的青年,一旦认准了什么死理,内心执念竟是如此之深。杨雄心中升起一种不忍,他深深凝视着石秀的眼睛,终于伸臂将他拥进怀中。
                    “三郎,这又是何苦,哥哥已知道你受了委屈,那日原是我猪油蒙心,错怪了你。”
                    “小弟不怕委屈,只要哥哥得知真相就好。”
                    石秀埋头在杨雄胸前,呼吸着哥哥身上的气息,这一次的拥抱,他没有再避开。
                    世事无常,死生契阔,片刻的静好时光纵不过是水月镜花,于长年奔走天涯的江湖孤客而言却如沙海蜃楼,是支撑自己在山穷水绝处,依然跌跌撞撞一路向前的全部动力。或许正是刚刚亲历了死的残酷,生之美好便格外令人贪恋,即便流年动荡如指间沙,再如何握紧也终于要悄然流走,亦是不忍就此放手。


                    15楼2011-10-16 15: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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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翠屏山,乱葬岗。
                      蓟州城东门外二十里,虽说此间也是个山水相依的所在,但极目所至尽是衰草枯杨,方圆数里渺无人烟,当着这秋风萧瑟的时节,更是说不出的寂冷与荒凉。
                      石秀独自站在山顶,眼看着杨雄引着潘巧云和迎儿一步步向自己所在的方向走来。
                      昨日他本已抱着必死的决心,愿随哥哥去官府投案,杨雄却说什么都不肯应允。
                      “都怪愚兄糊涂,错怪三郎,三郎若因此身陷囹圄,岂不是我的罪过?”
                      杨雄紧握住石秀的手,似是怕他会突然化作轻烟从自己面前溜走。聪敏如石秀,当然看得出哥哥眼中的焦灼与悔恨。
                      “小弟杀死那二人性命,除了欲令哥哥知我清白之外,还另有一层计较。自古奸盗相关,为此闹出的人命案极多。嫂嫂与那和尚恋奸情热,欲长相厮守而不得,必定视哥哥如眼中钉肉中刺,将来保不齐便要害了哥哥性命。如今兄弟先下手为强,宁可教世人骂石秀狠毒,亦不可令哥哥中了小人的暗算。”
                      刽子手的心肠最是冷酷,杨雄亦觉得自己不是个能轻易被感动的人,但三郎的一番话,却令他几乎落下泪来。
                      “三郎为我舍身涉险,犯下杀人重罪,以致流亡天涯,叫愚兄心里……如何过意得去啊……”
                      杨雄问及他日后打算,石秀沉默良久,只觉天地之大,自己虽渺小至斯,却仍无处可以容身。
                      幸好头脑还不算太过紊乱,他仍然记得千里之外,有个地方名叫水泊梁山。
                      四海英雄,齐聚于此,义旗高举,除暴安良,岂非正是热血汉子无限向往的理想所在?
                      “既然三郎执意要走,愚兄愿和你同上梁山,到了那边也好彼此有个照应。”
                      石秀惨笑摇头,神色是杨雄不曾见过的决绝。
                      “哥哥在蓟州偌大家业,难道全都丢下不管了吗?哥哥若是为我抛家舍业,小弟今生今世,心中又如何能够安宁?”
                      毕竟还是拗不过他,看似温文稳重的三郎,骨子里的倔强却远胜于他。
                      杨雄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到头来还是要失去他。曾天真地以为既然三十年来的现世生活皆如此宁静,未来便仍有大把锦绣的光阴可供肆意挥霍,猛然惊觉,才发现世界的本相原是无常,即便是手心里这一点点微薄的幸福也不能长久保全,随时随地都会被老天不动声色地轻易夺走。
                      “哥哥若肯听兄弟的话,城东二十里有一座翠屏山,好生僻静。哥哥明日可借口去庙里烧香,引那妇人去山上,小弟与她当面对质,把事情说个明白,到时哥哥写一纸休书,把她赶出家门,绝了后患,岂不是好?”
                      杨雄沉默良久,点了点头。
                      一个阴暗的念头自他脑中慢慢升起,想法凝聚成形的一刻,连他自己都不禁冒出了冷汗。


                      17楼2011-10-16 15: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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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铁证如山,更有迎儿的证词在,纵然换作是公堂上,也再无抵赖的余地。
                        真相大白,石秀却没有半分轻松的感觉,为了在哥哥面前证明自己的清白,彼此付出的代价都实在太过沉重。此时的他,已是个杀人在逃的凶犯,今后想像在哥哥家时那样,过上安稳平静的生活,显然已是不可能的了。
                        毕生所求,其实并不为多,不过是风雨来时可供容身的一角屋檐而已,但即使这个小小的愿望,如今看来,原来也是可望而不可即的奢求。
                        “小弟已备有纸笔在此,哥哥写下一纸休书,休了这无耻妇人,托媒人另寻个良善女子为妻。小弟就此拜别,去投那梁山头领及时雨宋公明入伙,若与哥哥缘分未尽,日后或许还有相见之日。”
                        八百里梁山泊藏龙卧虎,多少被朝廷奸臣迫害无处容身的江湖豪杰,都可在此找到安身立命之所。石秀的目光投向远方,眼中已流露出了无限神往。
                        但一声女子的惨呼却把他拉回了现实。
                        不知何时,杨雄手中多了一把亮晃晃的腰刀,锋刃上鲜血淋漓。面前的乱草丛中,潘巧云已经倒下,手脚微微抽搐,颈间汩汩涌出鲜血。
                        “哥哥!你这是干什么?”
                        石秀慌忙出手拦阻,却已来不及了。
                        惊呆了的丫鬟迎儿瘫倒在地,杨雄迈步上前一刀劈下,迎儿未吭一声,登时绝命。
                        “哥哥!你……”
                        石秀一把抓住杨雄握刀的右腕,刀锋上鲜血点点滴落,溅上了他的衣襟。
                        虽然早听说杨雄是蓟州府衙里众多刽子手中,刀法最为利落的一个,他却从未见过哥哥拔刀杀人时的样子,更何况杀的还是此前数月间,和自己在杨家共同生活过的嫂嫂和迎儿。
                        “嫂嫂虽然有错,但毕竟罪不至死,哥哥为何要杀了她?”
                        杨雄慢慢松开手指,腰刀跌落在地下,发出一声并不清脆的钝响。
                        “现在我和三郎一样,”他的嘴角浮起了一抹诡异的笑容,“也是身负两条人命的杀人凶手了。”


                        18楼2011-10-16 15: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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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石秀怔住了。
                          实是不曾想过,身为公门中人的杨雄竟会以如此一种极端惨烈的方式自断归路,为的不过是要与自己同去梁山落草。拼命三郎原不是冷心冷血之人,哥哥对自己情深如许,又岂有不为之动容的道理。只是潘巧云再有多少不是,毕竟也是他杨雄朝夕相伴了两年的妻子,就这样一刀砍下,实在令他有些难以接受。
                          收拾了早就放在树下的腰刀、杆棒和随身包裹,石秀默默向山下走去,杨雄急忙快步跟了过去。
                          “去山东的路愚兄认得,我这便与三郎一起,去投那梁山宋公明入伙。”
                          “……也好。”
                          事已至此,纵使他心肠刚硬,再对杨雄说些拒绝的话便不只是不近人情,更是绝了弟兄间的义气。石秀情知自己不过是乱离世界中最卑微的一粒沙砾,这些年来漂泊江湖,四处碰壁,除了一身还算说过得去的武艺外便一无所有。这样的自己,对任何人都无利用价值。能够抛开一切世俗顾虑,对自己如此真心相待的人,除了杨雄,再无其他。
                          只是这份感情过于意外而盛大,接受起来便不免心存犹疑,正如一个懵懂的贫家孩童,因机缘巧合,初次撞入花团锦簇,蓊郁繁茂的皇家园林,自不免要四顾惶乱,手足无措。
                          下了山,转过一道弯路,便是一马平川。时候已近深秋,天空微微泛寒,苍劲辽阔的北中国土地,以一种浩瀚无垠的姿态,迎面涌进二人的视野。
                          然而这世界并不平坦。平原尽处,必有千山连绵。恰似一路来时,羁旅行役间,步步崎岖早不过是家常便饭。
                          所不同的是,他的身边,此时多了一个杨雄。


                          19楼2011-10-16 15: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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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夜,荒村野店。
                            石秀本就是身无长物的落拓之人,数月来虽然把杨家肉铺经营得红红火火,但毕竟时日尚短,积蓄的银两十分有限。杨雄口袋里除了一些零碎银两,便只剩下从潘巧云头上身上摘下来的钗钏首饰,单靠这点钱,已不够他们找家更像样一点的店房安歇。
                            再狭窄简陋不过的房间,墙壁斑斑驳驳,因为通风不够良好,每个角落都向外渗透着昏暗潮湿的气息,桌椅床榻由于年久失于打理,木质已经腐朽发黑。
                            今晚竟是要与他同室同榻而眠,眼望着走向自己的杨雄,石秀竟不由自主地觉得有些慌乱。
                            自中秋那晚之后,他已明了杨雄对自己的心意,亦清楚杨雄想要的是什么。
                            仅仅是为了能和自己在一起,杨雄不惜以一种偏执决绝的姿态抛开拥有的一切,甚至不惜赌上全部的身家性命。面对如此重大的牺牲,石秀只觉这情意太过厚重,重到倾自己毕生所有,即使粉身碎骨,也着实偿还不起。
                            并非没有心动的感觉,只是爱的供养,并非越隆重盛大就越好,当对方自觉无力给予施与者回报时,便会不由自主地想到逃离。这本是最简单不过的道理,只是杨雄还不曾懂得。
                            除了感情,除了身体,石秀自知再没有任何东西可以给对方。杨雄如果执意索取,他亦不会拒绝,哪怕仅仅是出于报答之心。
                            看见面前的三郎如此紧张拘谨,仿佛已怀抱着赴死的决心,杨雄倒忍不住先笑了。
                            只是这笑容中,不免浸染了丝丝苦涩。
                            室内狭窄,石秀已退到榻边。杨雄深深注视着他略显惊慌的神情,不禁向上扬起了嘴角。
                            “为能跟随兄弟上梁山,杨雄如今已是有家难回,三郎该如何报答愚兄呢?”
                            该来的终于还是来了,石秀脸上一红,低下头只不答话。
                            丝丝窘迫神色划过他俊朗的脸颊,原来蓟州城泼皮无赖闻风丧胆的拼命三郎竟然也会如此怕羞,杨雄抬手抚上了他的脸,戏谑道:
                            “白日里一时冲动糊涂,竟亲手害了自家娘子性命,如今只能要三郎以身相代了。”
                            说着作势要去解石秀衣衫,石秀牙一咬,闭了双眼,任他所为,并不反抗。
                            好一副大义凛然慷慨赴死的模样,杨雄忽然笑了,目光恢复了往日的温和神采。
                            他想要的,并不仅仅是这一个简单苍白的过程。情欲本身不论如何令人沉迷,都只不过是最凸显人类动物本能的一种行为而已,杨雄希望在石秀身上获得的,并不仅限于此。
                            并非不渴望恋慕他的身体,只是与潘巧云夫妻两载,杨雄已然深知,倘若两个人的灵魂远隔万水千山,仅靠肢体间的安慰并不能弥补内心的苍凉空洞。身体愈是贴近,心反而会隔得更远,这并不是他想要的结果。
                            更何况,他希望自己给予三郎的是情,并不是恩。
                            所以亦不期待他的报答。
                            杨雄轻轻拍了拍石秀的肩膀,眼中神情,片刻间已融化成兄长般的慈爱。
                            “玩笑而已……三郎若不情愿,愚兄绝不强求。”


                            20楼2011-10-16 15: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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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路南来,身后的蓟州城渐行渐远,距离传说中的水泊梁山则愈来愈近。
                              晓行夜宿,路上非只一日。潘巧云之死在二人间造成的隔膜,已逐渐淡薄了许多,向来便存在于彼此间的默契,也在两人的朝夕相处间,继续抽芽生长。
                              杨雄也曾听说过梁山好汉的故事,像豹子头林冲被高俅陷害逼上梁山的遭遇,江湖中早已无人不晓。只是此前与梁山众家头领此前并无深交,他并不确定,那山寨头领托塔天王晁盖是否愿意收留他和石秀。但脚下之路既是自己所选择,若是要他与三郎继续流亡江湖,他亦甘心情愿。
                              倘或这路永无终点,就这样一直陪他走下去,也是好的吧。
                              只是他设想过无数种可能,却不曾料到,和石秀迈入梁山聚义厅时的情形,竟会如此令人尴尬。
                              路遇时迁,这偷鸡摸狗的家伙本性难改,祝家店里的一只报晓公鸡,居然成了一起血案的导火索。
                              端坐在聚义厅中央交椅上的人留着一部络腮胡须,神色间不怒自威,正是赫赫有名的托塔天王晁盖。
                              “俺梁山泊好汉,自从火并王伦之后,便以忠义为主,全施仁德于民。新旧上山的兄弟们,各各都有豪杰的光彩。这厮两个,把梁山泊好汉的名目去偷鸡吃,连累我等受辱。今日先斩了这两个,将这厮首级去那里号令,便起军马去洗荡了那祝家庄,不要输了锐气!”
                              石秀后退了一步,脑中瞬间闪过一个念头,若是面前这些人果然要伤自己和哥哥性命,即使自知寡不敌众,也只有拼死一搏了。
                              一念之差,他们竟成了假冒梁山好汉的偷鸡贼,这顶大帽子扣得如此尴尬,令向来自诩为英雄好汉的他委实消受不起。
                              倒是杨雄冷静得很,及时按住了石秀准备拔刀的手。
                              还好那呼保义宋公明是个明理之人,加上众好汉帮忙说情,晁盖方才答应饶了二人罪过。
                              人在屋檐下,怎能不低头。那天时迁偷来的那只鸡,自己毕竟是吃了,而且说句公道话,那鸡炖的味道还相当不错,单凭这点,再为自己洗脱辩解,良心上也确实过意不去。
                              顾念着被抓走的时迁,石秀只能和杨雄一起,向聚义厅中的各位头领躬身赔罪。


                              21楼2011-10-16 15: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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