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
彷佛是约定好要放晴,连续落了几夜的雨终於罢休,留下了青空乾净无比。
湛蓝的像要滴出水,也像要把人吸进去。
冰丽今天起了一大早,昨夜的雨先乱无章法的吵闹了几个时辰,最后竟然慢慢收敛了,不发声响的一走了之,她想应该能好好睡一觉,阖上眼才发觉睡意也一并被带走了。她盯著漆黑的天花板一整夜,想开口向它说些什麼,却又哑口无言,只好尴尬的等待天亮。
又是不请自来的失眠夜,无处话凄凉。
一路上她频频抬头,山间的植被因季节的允许而显得狰狞跋扈,各各张牙舞爪的朝天伸展,却又可悲的抅不到天空飘浮的衣袂。
这样的景致有些让她心疼,随后又轻轻地自嘲,何必如此多愁善感。
左转,直走,然后在下一个交岔口走右边的路。这些命令熟稔的控制她的脚,没有半分错误,地上湿润的泥土与大雨打落的残叶败花每踏一步都像将她轻轻托起,送往世界的彼端。
离妖怪之村不远的地方,葬著无数他们所吊念与传颂的勇士们,有些墓碑鳞次栉比的挤在一起,有些孤单的独占一处,疏密不均。
冰丽绕过了其他墓碑,她的视线从进入墓园就未曾离开过的一方,然而目标越来越近时,却觉得脚步变得缓慢与酸涩。
她无声的开导自己:你应该要高兴的,你们不是又要相见了吗?
终於走到铸铎的墓前,太阳照得打磨光滑的石碑披上一层明晃晃的光,她再一次的缓缓凝视上头的字,空气一瞬间变得庄严而肃穆,周围紊乱的风也吹不进的遗世独立。
她的岁岁年年沉重的凝固於此,低调而坚毅,冗长而绵密。
冰丽从背包里拿出镰刀,保存的很好没有一处锈蚀,拿在手中有些沉重。又从精致的袋子里取出一条殷红的细绳,她小心翼翼地攒在手心,深怕被风吹走。
「这是我两个月前跟冥使要的,听说彼岸花做的红线喔,因为是地狱的东西,所以阴气很重,连妖怪拿著都觉得不太对劲。」
她一边将绳的一端系在刀柄上与小指,一边向寂静的前方解释。
「我照著他的说法,只要把线系在生者与遗物上,死者不管在哪都听的到生者的话,虽然不晓得有没有效,就姑且一试吧。」
冰丽在打完最后一个结时,将手至於心口然后无声的咏唱,顿时,绳的中央冒出了燐火,沿著绳子不疾不徐烧向线头的两端。
执拗的在阴阳间搭建一座海市蜃楼,至死不渝。
「铸铎,你听得见我的声音吗?」
声音淌过喉咙间划出灼热的痕,疼痛难耐。
「你现在……人在哪里?是在地狱吗?还是早就轮回了?
「地狱……冷吗?传说的三途河是清澈的……还是混著的?岸边有没有开满美丽的彼岸花?
「你呀,沉睡在充满阳光的地方喔,你生前不是不喜欢冷吗?现在可以轻松的享受整年的温暖了。」
她想起终年积雪的故乡,那些被太阳抛弃的角落每年都为了开出一朵脆弱的花挣扎不已。
其实她心中有那麼一点欣慰,铸铎跟她的故乡是一样的。
「我现在……嗯,不晓得算好还是不好,反正好像都没什麼差别的过日子……在你离开之后。
「幸好你有先见之明,没有给过我任何誓言,也没有留给我太多东西,不然我肯定迟迟抓著过去,而无法前进吧。」
好没有说服力的说法。冰丽在心中嘀咕。
她深深的明白有一部份的自己没有跟上时间的推进,无能为力的被留在过去。
只是也找不回来了。
逆著光线的碑横出一块狭窄的阴影,青绿色的燐火吃力的攀在细绳苟延残喘。
她觉得每句话未经琢磨过便急著从喉咙间逃出来,无法阻拦。
「我之前又再一次跑去哭泣湖,原本啊我以为我会大哭一场,那里不就是为了收纳雪女的悲伤吗?
「结果我却哭不出来,好讨厌,为什麼我想哭的时候,眼泪却好死不死的缩在眼眶呢?
「於是我脱掉袜子与鞋子,撩起衣服,然后走进湖里,看皮肤的接触能不能会像上次那样,带走我的悲伤或者…给我更多的悲伤。」
她眼睛连眨都不眨一下,固执的直视永远都不可能再更动的一切。
「你知道吗?我竟然……完全都不感到疼痛甚至难过呢,一点感觉都没有,冰冰凉凉的湖水只是弄湿了我的脚和衣服。
「原来我自身的痛已经不受哭泣湖影响了,是吧。」
她像与老师报告的小学生,为微不足道的事趾高气扬,沾沾自喜。
一种啼笑皆非的虚荣。
冰丽紧蜷曲著手,指甲在皮肤上留下几道深色的印子,与雪白的部份清清楚楚区隔开。她望著即将烧尽的执念,却没办法再说出任何话,彷佛被迟来而乍到的悲戚梗住。
风吹乱了她的长发,遮住了一半的视线,她伸手撩至耳后。
无论如何她都愿意、乐意在这种不觉冷暖不分生死的空间冻结自己,让思念蚕食掉她所有的知觉直到荡然无存。
反正她也不需要了。
最后她甚至阖上了眼,让这种情绪成了恫瘝。
「我好想你。」
好想念好想念好想念好想念。
迎面而来的风刮著冰丽掣动的脸,但终究无法吹散、无法化开她的哀恫。
已经燃完的丝绳无力的化为灰烬随风而逝,燐火没在肌肤上留下任何痕迹。
冰丽没有起身,跪坐在地上的膝隐隐作痛,逐渐沉淀的情绪像死命往地下生长的根,之死而靡它。
欢乐也好,悲伤也好,回忆也好,抹灭不掉的痼疾也好,都倔强的矗立在生命的路途,颠沛流离的纵横交错,屹立不摇。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