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八点过的光景,西街上已经热闹起来了。沿街的店铺人声鼎沸,跑堂的都站在门口招呼着过往行人。一家挨一家的店门口或墙根下一字排开了挑着担子摆着小摊的商贩儿,嘴里吆喝着含混不清的话,音调子却扯得高亢古怪。各式人物满满当当把这巴掌宽的小巷子挤得水泄不通,空气里搅和着叫喊声,笑声,嘟嘟囔囔的咒骂声,甚至还夹着一两句从小茶馆里飘出来的清唱。
城里的人们就是有法子,把这浑浑噩噩一团混乱的日子过的照样有理有条。起码基德是这样觉得。他正在密密麻麻的人群中挤身快走,大步如飞,胳膊下还夹着一本书,那是他上周才从图书馆里拿到的哲学史。他身形高大,动作却极快,就从两个并排几乎把街道截断了的胖女人中间,侧着要擦着墙和一个少妇手里的菜篮之间蹭过去,从一个步履迟缓的老头儿边上掠去一阵风,三两下就到了街的另一头,身后拥挤的人群只来得及看见他一闪而过的鲜红发色——也许这就是青年学生最擅长的事情,发现最隐秘的空子,然后一个接一个地钻进去。
街口立着一座小牌楼似的砖砌楼房,门口没多少人。基德顿住了身子,抬腿跨进门去。房子里很简单,进门立着一个大立柜,倚着一个瘦瘦高高的中年妇女,脸不显老但五官生硬,尤其是那鼻子,狠狠一刀划下来似的,致于她的表情总是略显刻薄冷淡了些。不过见到基德,她还是挤出了一丝笑,却让基德手腕寒毛立了起来,感觉就像是听到了钢尺刮着黑板发出的声音,叫人顺着颈椎往上整个后脑都麻了起来,着实慎得慌。基德勉强微笑回礼,赶紧地进了里面去。
这是一间小茶馆,房间不大,错落地摆了六七张桌子,现在时候还早,大概做了一半左右,都是些老熟客,四五十岁的老头,清一色的长袍马褂,端着盖碗茶——泡着便宜的清茶,独自坐着的多半手里拿着报纸,隔一下就翻动开。也有三三两两围着一张桌子的闲谈,兴致来了声音就越来大。当然就像所有的茶馆一样,偶尔也会有票友聚在一起唱着玩,那时候茶客们都可以免费听上个几段,这也是店家招徕顾客的方式。不过掌柜的那女人似乎不大喜欢这些噱头,一天到晚只是站在她的位置上算账或是给客人斟茶添水,连话也不愿多说一句。所以这家店相较起来显得清净了些。基德来这里就是想找个安静地儿,安安心心把他的哲学导师布置的论文写完,只剩下最后几页了。宿舍里面总是摆开了麻将桌,日日夜夜乌烟瘴气的实在无心学习,图书馆里没有座位,想来想去,学校附近的西街就只有这里才能去了。
基德找了个角落里的位置坐下,掌柜的用瓷壶给他上了一杯沱茶,送了一碟子花生米。基德道了谢,伸手端茶时眼睛一瞥,发觉所有的人都转过来打量着自己,面上有些尴尬。一个穿着西装的年轻人出现在这个地方的确是件匪夷所思的事情,尤其是顶着一头火辣辣的红发坐在一群老头子中间,更为可憎的是在一堆子用简陋大盖碗喝普通茶末的人中间叫上一杯沱茶,这可是招了大忌,也难得挨上了几刀刺人的目光。基德不好意思干笑了一下来回应,心里暗骂这些老头子实在讨人嫌,然后摊开了书,啜一口茶水便铺开纸奋笔疾书了起来。
写完最后一个字,基德用钢笔重重地戳上一个墨点,仰头吐尽一口浊气,脸上一片轻松。在最下方大笔一挥签下自己的大名,把散落的纸张规整好夹进书里,推开茶杯站起身来走了一步——身形晃了一下,坐了太久自己也没注意到,一时还不能适应,现在竟然是中午两点了。基德走到门口结了帐,一边走了出去一边想着是先去吃午餐——他摸了下自己瘪下去的肚子,还是先回学校把论文交上去。
走到街东头的时候他停了下来,一阵奇异的香气扑向基德,他转头四处张望,看见一家小铺在现做现卖肉夹馍。那师傅站在烤炉前,一边吆喝着一边手指不停地抓起卤肉塞进白面馍馍里,刷上一层油贴在锅边烤,腾腾的烤肉香味和卤香勾得基德心里千万只痒痒挠在磨蹭一样难受,魂儿都快被勾走了,从口袋里摸出一枚铜币空中一抛稳稳接住,就上前去买了一只回来,装在纸袋子里,油浸湿了半边。张口就咬了下去,却又一口吐了出来,嘶嘶地吸着气跺脚叫烫,看得肉夹馍大爷在一旁直乐,这小伙子真是可爱。
基德没法,只得一手抓着纸袋子继续赶路,等凉会儿再吃。可是肚子实在经不起诱惑,开始咕咕地叫了起来。基德脸颊一烫,生怕被周边人听到笑话,连连加快了步子往学校走。肚子饿得难受却不能吃掉那绝世美味,着实让他又窝火又难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