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读者，面对一部已经古旧的作品，他当然会有迥然不同的保留意见。但巴尔扎克的作品却是个例外。因为面对一条强劲的原则，所有的意见都灰飞烟灭。或许这就是小说最后的秘密。波德莱尔一语中的，将这一原则命名为“生命的激情”。他补充道；“巴尔扎克笔下的所有灵魂，都是满载毅力子弹的武器。”而这就是能量原则。
在阅读巴尔扎克时，常会遇到一些令我们不以为然或颇为不满的元素。不过，作品的核心内容却从未因此受到影响。对于小说来说，这一至关重要的事物就是运动。尽管我们感觉离巴尔扎克的叙述体系还很遥远，但不难发现，他对于时间的处理通常是线性的（除了普鲁斯特在《朗热公爵夫人》、《一桩什么案件》中发现的极个别例外）。线性叙事而非时间的叠加叙事，就像一块土地上不同时期的熔岩混合在一起。我们发现，巴尔扎克对时间的处理迥异于多层次、厚实、多样的时间性经验。而后者正是我们的小说世纪所力图展现的。另外，巴尔扎克还有一项天才之举：他建立了人物的再现体系。通过这一方法，创造了非连续性的时间，从而使时间非线性化。这一原则强劲有力，使人物在时间的厚度中成型。当然，这要求读者把《人间喜剧》完整连续地读下来。（但这显然很难做到）
巴尔扎克的作品尽管四处招来保留意见、缄默或漠然，但这丝毫不妨碍小说对能量的巨大消耗，也无法阻挡其释放能量的惊人能力。波德莱尔曾说：“这份生命的激情为巴尔扎克笔下所有人物所共有，他自己也因此被激活。”执笔的手将生命的能量注入小说，同时也耗尽了作者毕生的精力。这种力量推动作品人物前进，使读者推进阅读，贪婪地吞下一页又一页。这就是小说家在阅读过程中思考何为写作的问题时，力图离析出来的东西。巴尔扎克的小说既是令人惊叹的能量消耗者，又是不可思议的能量分配者。他小说的唯一目标就是再现并传达这种令人躁动、活跃的能量。他不停讲述的是小说情节的突变和这种能量突变。我们的世纪把这命名为欲望，而巴尔扎克将它称之为“意愿”。
正是这种能量，这种欲望，成为巴尔扎克小跌宕起伏情节所力图表现的对象。
关于巴尔扎克，人们有一种毫无新意可言的陈词滥调：把现实主义和异想天开的、唯物主义与情感丰富的巴尔扎克区别对待。一面是“法国社会的书记员”和“他那令人敬畏的谎言”，另一面是萦绕于脑际的彼世顽念、分身术、不可见事物、神秘主义、以及世界魔幻的一面。19世纪只承认现实主义者巴尔扎克，是20世纪在幻想的巴尔扎克身上发现了抵抗现实主义的“平衡力量”。
在充满活力的巴尔扎克世界中，极为重要的对象首推金钱。它既是欲望的工具，也是满足欲望的手段。而它本身象征着流通、迁移和交换。其次，就是移动。行走，使自己处于运动状态。就像小说中的贝姨，在内心躁动不安的驱使下，走了一条连自己也未曾察觉的路线。而不计其数的各种马车，既是这个运动世界的工具，也是它的象征。
至于集中体现巴尔扎克世界运动与活力的小说场景，有如下两种：一种是所谓“入世之初”。在这一时刻中，他笔下的人物因为一种即将到来的可能性和巨大诱惑而变得生机勃勃。即将被发现的世界向巴尔扎克式人物敞开了大门。这是蓄满各种可能性的幸福时刻，是完美无瑕的现在时。巴尔扎克笔下最美、最感人的场景，或许就是展现主人公青春风华的场景，这些年青人之所以让人着迷，是因为他们代表了一种勇往直前的纯粹力量。对巴尔扎克来说，入世之初的镜头，就是一个个外省青年人向巴黎进发，他抵达巴黎、身处巴黎，于是一切似乎都要揭开序幕。。。。。
另一个典型场景，是积聚能量变为纯粹的“速度”：这种场景通常位于文章结尾，酝酿良久，在日积月累的作用下，产生了一种飘忽感和由前进的步伐带来的无上快乐。
我们或许有必要阅读巴尔扎克的所有小说，或许只有这样，成片累牍的积累，最终才能在某个时刻充分感受到由这种巨大能量带来的强大冲击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