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可是……大人……”
远处火光映衬下，眼前这个男孩的脸，有种惊心动魄的美，无意一瞥，瞧见兰丸鬓角处有些凌乱，似被自己刚才黑暗中的一刀削掉了半边留海。此刻的兰丸满是焦虑，急得快要哭了出来，信长不由微微一笑：兰丸爱我，果然胜于爱己。
就在这生死存亡的紧急关头，残酷冷血了一辈子、被敌人畏为“第六天魔王”的织田信长，心中竟略过一丝怜惜：
……
初见兰丸那时，他只有十二、三岁的样子，就在我身边做了侍童小姓。刚开始我只喜他模样乖巧可爱，可几年过去后，竟发觉年纪小小的兰丸能和脾气难捉摸的我格外投缘，我心所想之事，时常不待说出口，兰丸就已处理得妥妥当当，不由让我对他另眼相待。
森兰丸长得极美，见者无不惊为天人，也是我爱他的一个原因。曾有外国使节晋见，见到兰丸，在我面前说不出话来，我爱兰丸到了无以复加，原本男子行成人礼时必须束发，可我每见兰丸长发披肩，便爱不释手，竟不忍心兰丸束发，于是亲自写了命令不许他行成人礼，也许弄得兰丸此后相当尴尬吧。
……
想到此处，信长的嘴角不由浮现出一丝笑容，忽又记起什么，埋头在地上找寻起来。本能寺中央的庭院不大，不多时，信长探起身来，手中多了一缕被削断的长发。
“信长大人，您……”
森兰丸声音里带着哭腔，迷惑不解地注视着信长奇怪的举动，一脸忧心忡忡，就好像织田大人已走投无路、被逼成疯……想到此处，信长忽然仰天大笑，笑声中却带着悲愤，他走到兰丸面前，将那缕头发塞入他的掌心，脸上不自觉又显出温柔的表情来。
……
曾记得有次我剪指甲，让兰丸把剪下的指甲放在席子扔掉，他却把指甲一片一片的捡起来站着不动，我感到奇怪，便问兰丸：“为什么还不扔掉？”他答道：“还有一片在那里。”我抖了抖袖子，果然有一片指甲掉了下来。事后，我让在场的家臣跟着去一探究竟，家臣回来告诉我，兰丸把指甲用纸包起来，挖了一个坑恭恭敬敬地埋了。当时我深受感动，终于明白了兰丸对我的用心，于是对他更加宠爱。
……
庙门口忽然传来一声吼叫，“我野源右卫门讨取头阵”，打断了信长的回忆。
织田信长脸上的肌肉抽搐了几下，随即“哼”了一声，脸上掠过不屑的冷笑，转身对兰丸说了句“阿兰，帮我挡一下。”，便走向了本能寺内间的庙堂，头也没回。
这个从“尾张大傻瓜”到“天下布武者”的奇男子，这个即将统一全日本的枭雄，因家臣明智光秀的背叛而被困本能寺中，身边仅剩的数十小姓悉数战死，惨烈异常。
织田信长留在世间的最后一句话，却是：
“阿兰，帮我挡一下。”


森兰丸半跪在地，伸手接过信长递来的佩刀，毕恭毕敬地目送信长离去。
须臾，不再见到主人的背影，兰丸这才转身起来，左膝猛地自地弹空，跟着右手拔出鞘中之刀，借着起身的冲力挥砍而出，刀身在夜色里舞出一道明媚的弧线，周遭的空气刹那间似被划破一般，竟发出了微微的轰响。
兰丸横刀递到自己眼前，那刀光就如果一泊冷泉，在他英气逼人的双眸间来回摇晃——
好一把战国无双的“鬼丸国纲”！
……
“鬼丸国纲”是信长大人最爱的两把佩刀之一，常年征战在外、主人刀不离身，只有在出恭之际才会把刀解下来交给我来保管，足见视为性命之托。
大人的另一把“菊宗长舟”，则已赐给了我，是兰丸毕生的荣幸。那日信长大人高兴，当着众家臣，指着自己“菊宗长舟”刀锷上的菊花道，“谁能数出菊花瓣数，我便将刀赏赐给他！”众人立刻喏喏。“兰丸，为何不发一言？”主人见我笑而不语，奇怪道。我暗暗好笑：常年替主人持刀，兰丸早已数过刀柄花瓣无数次了。听了我简短的作答，信长大人大喜，竟当场仍把刀赐给了我。兰丸我敬刀如敬其主，将“菊宗长舟”供奉在家，只是可惜此次未曾带来本能寺，有它在能多替主人挡一阵子就好了。
……
不暇兰丸细想，刚才那个叫嚷着“第一讨”的彪形大汉已冲进庭院，一路嚷嚷着大摇大摆走了过来，好像生怕别人不知道是自己第一个冲入内堂似的。
野源右卫门，祖上虽是源氏之后，但到他这一代早已武业不兴，要光复家族的荣耀，重振野源家的威名，在此次“本能寺之战”中讨得第一骑是个天赐良机。
满脸渴望的右卫门左手举着火把，杀气腾腾地来到院中，正在搜寻织田信长的踪影，面前却有一个瘦小的身影挡住了他的去路。
“让开！”右卫门大怒，右手的长刀顺势朝那人砍去，谁知那人竟不避闪，手中刀背在他长刀侧面一击，轻巧地化开了这一刀的力道。
哦？是个精通剑道的高手。野源右卫门收起轻敌之心，转睛朝那人看去，目光所及之处，却立着一个袅袅婷婷的美少年，手如柔荑，肤如凝脂，冷艳如庭中的残雪——这少年仿佛天上的仙人，竟不似来自这污浊世界——右卫门不由微微愣了一愣，手中长刀也没能继续砍下去。
就在这短短的一瞬间，森兰丸手中的“鬼丸国纲”则没有丝毫留情，如同毒蛇般从右卫门怀中猛地推送过去，一刀刺入了他的小腹。右卫门大吼几声，躺倒在地，呻吟不止，眼看是不活了。这光复家名的大志，也在这霎那的一瞥之中话为了乌有。
美丽，有时候也是一种残忍的武器。
森兰丸从怀中掏出一块白色的丝绢，抹干净刀上的鲜血，一边注视着院门口的动静：好在野源右卫门得功心切，身后并没有人追随而来。
恰在这个时候，本能寺上空响起一二钟声，在空荡荡的庭院里回荡着……
兰丸听着钟声，心中若有所思，手中丝绢落地竟不知，不觉痴了：
想我森兰丸，自十二岁起，便鞍前马后追随信长大人，大人戎马一生、战无不克，却难道……难道竟要在这小小的本能寺舍身成仁么？
他转过神来，看着地上这个奄奄一息的落魄武士，这个陌生人，忽地轻叹一声，将擦干净的“鬼丸国纲”放入怀中，双手合什，默念道：
祉园精舍的钟声，回荡着诸无常的幻音，娑罗双树的花朵，昭示着盛必衰的道理。骄奢者必不长久，恰似春夜的梦幻；勇之士终会泯灭，犹如风中的尘埃。


森兰丸半跪在地，伸手接过信长递来的佩刀，毕恭毕敬地目送信长离去。
须臾，不再见到主人的背影，兰丸这才转身起来，左膝猛地自地弹空，跟着右手拔出鞘中之刀，借着起身的冲力挥砍而出，刀身在夜色里舞出一道明媚的弧线，周遭的空气刹那间似被划破一般，竟发出了微微的轰响。
兰丸横刀递到自己眼前，那刀光就如果一泊冷泉，在他英气逼人的双眸间来回摇晃——
好一把战国无双的“鬼丸国纲”！
……
“鬼丸国纲”是信长大人最爱的两把佩刀之一，常年征战在外、主人刀不离身，只有在出恭之际才会把刀解下来交给我来保管，足见视为性命之托。
大人的另一把“菊宗长舟”，则已赐给了我，是兰丸毕生的荣幸。那日信长大人高兴，当着众家臣，指着自己“菊宗长舟”刀锷上的菊花道，“谁能数出菊花瓣数，我便将刀赏赐给他！”众人立刻喏喏。“兰丸，为何不发一言？”主人见我笑而不语，奇怪道。我暗暗好笑：常年替主人持刀，兰丸早已数过刀柄花瓣无数次了。听了我简短的作答，信长大人大喜，竟当场仍把刀赐给了我。兰丸我敬刀如敬其主，将“菊宗长舟”供奉在家，只是可惜此次未曾带来本能寺，有它在能多替主人挡一阵子就好了。
……
不暇兰丸细想，刚才那个叫嚷着“第一讨”的彪形大汉已冲进庭院，一路嚷嚷着大摇大摆走了过来，好像生怕别人不知道是自己第一个冲入内堂似的。
野源右卫门，祖上虽是源氏之后，但到他这一代早已武业不兴，要光复家族的荣耀，重振野源家的威名，在此次“本能寺之战”中讨得第一骑是个天赐良机。
满脸渴望的右卫门左手举着火把，杀气腾腾地来到院中，正在搜寻织田信长的踪影，面前却有一个瘦小的身影挡住了他的去路。
“让开！”右卫门大怒，右手的长刀顺势朝那人砍去，谁知那人竟不避闪，手中刀背在他长刀侧面一击，轻巧地化开了这一刀的力道。
哦？是个精通剑道的高手。野源右卫门收起轻敌之心，转睛朝那人看去，目光所及之处，却立着一个袅袅婷婷的美少年，手如柔荑，肤如凝脂，冷艳如庭中的残雪——这少年仿佛天上的仙人，竟不似来自这污浊世界——右卫门不由微微愣了一愣，手中长刀也没能继续砍下去。
就在这短短的一瞬间，森兰丸手中的“鬼丸国纲”则没有丝毫留情，如同毒蛇般从右卫门怀中猛地推送过去，一刀刺入了他的小腹。右卫门大吼几声，躺倒在地，呻吟不止，眼看是不活了。这光复家名的大志，也在这霎那的一瞥之中话为了乌有。
美丽，有时候也是一种残忍的武器。
森兰丸从怀中掏出一块白色的丝绢，抹干净刀上的鲜血，一边注视着院门口的动静：好在野源右卫门得功心切，身后并没有人追随而来。
恰在这个时候，本能寺上空响起一二钟声，在空荡荡的庭院里回荡着……
兰丸听着钟声，心中若有所思，手中丝绢落地竟不知，不觉痴了：
想我森兰丸，自十二岁起，便鞍前马后追随信长大人，大人戎马一生、战无不克，却难道……难道竟要在这小小的本能寺舍身成仁么？
他转过神来，看着地上这个奄奄一息的落魄武士，这个陌生人，忽地轻叹一声，将擦干净的“鬼丸国纲”放入怀中，双手合什，默念道：
祉园精舍的钟声，回荡着诸无常的幻音，娑罗双树的花朵，昭示着盛必衰的道理。骄奢者必不长久，恰似春夜的梦幻；勇之士终会泯灭，犹如风中的尘埃。


森兰丸默诵的，正是平家物语开篇数语。那平家物语乃是室町时代所成，讲述了源平合战时期平家的兴亡之事，兰丸从一个琵琶法师处听得后，喜其曲调凄美、韵味空灵，便默记在心，常常咏颂。不想此刻吟诵出来，正应了昔日的故事：
想那平清盛当年是何等骄奢霸道，可谓盛极一时，终免不了覆灭的结局；而信长大人是当代乱世之雄，天下一番布武者，没料也逃不了今天的劫数……想到此处，兰丸不由两行珠泪滑落杏腮。
……
初见信长大人，是在主上战胜浅井朝仓的庆功酒宴上，虽说是喜宴，家门却殊无欢意，父亲森可成和长兄森可隆此次战役双双战死，我和母亲在为父兄整理遗体时抱头痛哭。信长大人抚慰遗孤，特许继承家督的二哥森长携我和弟弟森坊丸、森力丸在酒宴上晋见。
那时我年纪尚幼、涉世未深，得知此事后不由又喜又怕，喜的是可以亲眼一睹信长大人威容，怕的是早闻信长大人脾气暴躁，喜怒无常，此番晋见，不免心中忐忑，整夜未眠。
来到宴席帐中，兄长摇手示意我们缄口。众将得了先令，不待主上入宴，便自行饮将起来，酒过三旬，帐中忽有人奏起了能乐，一美艳女子浓妆艳抹、一步一舞、唱着讲述先代武士的和歌“人间五十年”，迈入帐中，群将看得起兴，不由连连拍大腿叫好。兄长注视着帐前空无一人的座椅，奇怪大人为何尚未入席，另有大将见主上迟迟不来，也暗暗担心。
众人正议论间，起舞的美女忽然哈哈大笑起来，声音宏亮，竟不似女声，只见那“女子”一把扯下头上的戏装，众人这才看清，原来刚才的能舞竟是信长大人冒充女子所演，原来我们都被大人骗了！不由都是一愣，随后，帐中爆发出一阵大笑声。
我心中也觉有趣，暂时忘了失去父兄之痛，嘴角也带上了笑容。
酒宴临近结束，二哥躬身上前，将我等引荐给信长大人，大人适才饮了不少酒，醉意正浓，知我们是森门之后，便点点头，坐正了身子，看了看跪在地上的兄弟三人，当目光扫过我脸之时，忽然“咦”了一声，点点头，又“啊”了一声，一双眼睛便没再离开过我的面容，一抬头，正巧撞见大人热切的眼神，不知为何我竟心跳连连，脸上也不禁红了出来：
原来一直以为大人是面目狰狞、人见人畏的乱世枭雄，没想到能在近在咫尺端详大人，却是个俊秀英武、面目白皙的美男子。
大人哈哈一笑，点头称赞了一番我家门的忠心，忽然起身，伸手扶起我来，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小人叫森乱丸。”我低下头，不敢正视大人的目光。
“如此如兰似玉的孩子，叫乱丸可惜了，不如改称‘兰丸’吧？”大人微笑道。
从那天开始，我便做了大人的小姓，日日夜夜服侍大人，直至今天……
本能寺内堂方向传来一声清澈的碎响，森兰丸一惊，忙转过身来，只见内堂火光冲天而起，知是大人见大势已去，决心觉悟于此了，兰丸神色黯然，自言自语道：“这‘三日月’，怕也随着大人而去了吧。”
……
“三日月”是大人生凭最爱的名器，其实先前大人也有一套茶具，只可惜被我兰丸失手打破了。
原先那套茶具是比睿山的一个和尚赠给大人的，那日和德川家康等诸大名会盟，信长大人命我将其拿出展示诸侯。我正恭敬地将茶具端上台来，信长大人突然叫了一声：“那里危险，要绊倒了。”果然，我身子向前一冲，应声绊倒，不想竟失手将茶具打碎。我心中惴惴，低头朝大人瞧去，信长大人却并没责怪我的意思，反而笑道：“看吧，还是我的眼光厉害吧。”
后来，有人说我故意迎合大人，对我所作所为不屑，就让他们说去吧！说实话，的确是我故意跌倒的，可主公说了要倒，如果我不绊倒，就和主公的眼光不合，在坐的诸位大名不免对主上有了稍许轻视之心，不管怎么说，大人的威名远比我的卑名重要得多了！
……
想到此处，兰丸嘴角不由浮现出一丝皎洁的微笑。事到如今，他已存和信长同赴生死之心，脑中皆是和大人昔日共度的时光，周围火把的噼啪声、军马的喘息声、众人的喊杀声，反倒不那么放在心上了：
信长大人，请您原谅，看来兰丸今生不能再服侍您了，就让我兰丸在此许下七生（前三生，后三生，此一生）报恩之向，来世再报答您的恩情吧！
森兰丸缓缓跪倒在地，对着内堂熊熊燃起的大火，抽出怀中的“鬼丸国纲”，朝着自己的小腹猛烈地切了进去……
（织田信长一生戎马，平定了大半个天下，逝世时只有49岁；森兰丸从12岁起追随织田信长，伴随信长度过了人生辉煌的一段日子，一直忠心耿耿、不离左右，殉难之时年仅18岁。后人仰慕其美貌，更对其忠心唏嘘不已，称森兰丸为“战国第一美少年”。）
刀锋插入小腹的一刹那，泪光中，只见织田信长唱着那日宴席中所唱的“人间五十年”，踏着欢快的舞步，走入前方的火光之中，兰丸忽觉全身轻飘飘的，立刻站起身来，抹干泪水叫道：“信长大人，等等我兰丸……”便合着那首“人间五十年”也轻轻地唱了起来，一面朝前奔去：
“人间五十年，与天地相比，不过渺小一物；看世事，梦幻似水，任人生一度，入灭随即当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