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歌
这不是他想要的结局。不是。
刘邦不知道乌江的冬天有这么冷,所望之处皆是一片细细白雪。西楚霸王的旗帜在细雪中飘扬。鲜血染了白雪,白雪变了黑色。雪在他的脸上化了。刘邦这才想起乌江于他是陌生的。
乌江,是项羽的属地。
项羽拔剑自刎的刹那,刘邦惊住了。他只看见项羽仰天长啸,是宝剑的剑光,然后是染了鲜血的片片白雪。他看见士兵停止攻击。内心深处,他不能相信。
他走了过去。人们为他开道。他跑了过去,跪倒在地,颤抖着把手压在对方颈上的伤口上,温热的鲜血从他的指尖涌现。刘邦突然觉得很怕,比他这辈子的任何时候都怕。他低头看着怀里的西楚霸王,看着对方乱发中染了霜的发缕,看着对方失了颜色的双颊和颧骨上的血迹。项羽看着他,兀自笑着,又咳嗽起来,气息渐弱。
刘邦不知道是谁还在吹奏楚歌,他恍惚之中觉得热泪溢出眼眶,而他不能自制。
他还很清晰地记得于酒馆解救虞姬的那日。那日,也是这样的楚歌,而项羽端着酒,唱着歌,信步而下,一步一步,都惹得众人看他,他抢尽虞姬风头。秦兵的剑已指在他的身上,他却看也未看,只径自问虞姬喜不喜欢他,愿不愿意和他走。刘邦终其一生,再没有见到有人更胜其风华。
“虞姬呢?”
“我……已将她遣走了。”
“为何?你知我不会害她。”
“若是她在此处……见我已死……定会寻死相随。她若不在……即使我已死……她不会信。她会……等。”
刘邦摇头:“你还是这样绝情。宁肯将心爱之人交付他人之手。”
项羽没有回答,忽又笑了,“你听。”
“听什么?”
“楚歌。这是……那时的曲子。虞姬在时……常弹给我听。”
刘邦只觉得千言万语都已哽在一处,只是点头。
项羽睁眼,似乎已耗尽气力,全是凄凉意味。他是用极低的声音唱着,咳着。
“雨朦兮花又开,春风吹上小楼台……”
刘邦感到鲜血涌出的速度减慢了——血已要流尽了。然而对方每说一句话,血就流得多一些,生命便消逝得快一些。
“项羽,别唱了。”
他原是想用命令的语气,然后话一出口才惊觉自己的声音竟然如此喑哑破碎,恳求多于强硬。
“我的家,如世外……”
“别唱了!我说……”他捂了项羽的嘴,眼泪顷刻流下,他深吸一口气,松了手“……别唱了。”
项羽的手攀上他的衣服,拭了他的泪,在他脸上留下血污。“你为何要哭。你……得了天下。我说过……两人之中,只有一人可活。我未曾想过……死的……是我。如今,我愧对亚夫,愧对虞姬……实在可怜……可笑。我曾许她……与她终老。”
“你可以与她一同终老。”
“太晚了。”项羽把他捂着伤口的手轻轻推开,“血已经……不流了。”
“你会好的。”
项羽只是阖了双眼,好像很疲倦似的。“邦……替我……唱完那首歌吧。我累了……想听完。”
烟雨朦兮花又开
梦回走上小楼台
我的心 在云外
每当明月爬上来
竟是故乡风采
狂雨催我离家千里外
岁月把我容颜改
故乡回忆永远在心怀
恰似烟雨化不开
烟雨蒙兮 花又开
叫我怎忘怀
刘邦是知道怀里的人已经气绝。但他不敢停,因为一旦他停了,他便会哭得无法再唱。而那个人,希望听完这首歌。
唱完了,他仰天看了一眼飞雪。乌江的雪,飘落在项羽的发里,他的眼睫上。刘邦贴着他的发,抽泣着。
“叫我怎忘怀……”
刘邦是没有机会忘怀的,他血债太多。哪怕不对着无字碑,这一天也常常出现在他的梦中。
这一天,漫天飞雪,尽是楚歌。这一天,他失了项羽,错得天下。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