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之厉负手站在亭中,看满塘已显衰败的荷花。
冰无漪走过来,唤了他一声。
天之厉转身。
他鬓发斑白大半,面容略显老态,冰无漪与他一处,更肖相差一辈的子侄。
天之厉审视冰无漪良久,后者只恭顺地略低头,突然闻说,储君滋味如何?
冰无漪神色一变躬身行礼,只说,臣不敢。
天之厉呵呵笑并未追问,反而说,许多年前,你与众兄弟称我大哥。
冰无漪躬身未起,众人浴血方得王朝建立,尊卑有序,方得太平。
若是十五年前,我是不会相信八弟口中也会有这样学究的说辞。天之厉拍拍冰无漪肩膀示意他起身,劫尘之事……
王!冰无漪急促打断天之厉言谈,劫尘断后护主身死一身荣耀,小弟,未有不满。
天之厉不说话,刚毅沉稳面容上一抹似有若无浅笑,静静打量冰无漪,良久才说,劫尘战死尸骨无存,你事后悲愤而往,只在废墟中寻得稚子,即为储君。
冰无漪攥紧双拳。
我一直只当你因此对储君多出三分期待,但今日来看,储君眉眼虽不明显,然而中间神情的确是有几分肖似劫尘的。天之厉转身负手,你今日眼中所见,究竟是谁呢?
大概是情潮积蓄到极点反而涓涓平静,冰无漪问,如果此刻来找你的是剑布衣,你又如何说?
既为储君,不为人下。天之厉指着满塘盛放,说,你看见了什么?
冰无漪神色一动,天之厉已先道,是盛极而衰。我辈浴血方得今日,然而盛世光景终究要交给后来人。他略微停顿,储君一直是我满意人选,然而……
天之厉微微侧脸,亭台之外绿树丛间红色披风一闪而过。
然而甘为臣子下者,难堪良选。
冰无漪在忠烈祠堂找到剑布衣时,剑布衣已经把这儿的灵位供奉擦得干干净净。见他进来抬头微微笑了下,说小师父你早点过来还能搭把手。
冰无漪往边上柱子一靠,拣了个果子来啃,也不介意与死人抢食的行径多么丧尽天良。
剑布衣问,王怎么说?
冰无漪耸耸肩,只是对上下问题颇有微词。
剑布衣将抹布洗了一把拧干水,随意说那你躺下来不就得了。
怎么可能。冰无漪立时哂笑,又觉得自己先前差点儿占了徒弟便宜现在这样很有些不道德,就亡羊补牢说,你还小。
剑布衣似乎是没注意他先前失口,正上蹿下跳得收拾梁柱,到冰无漪这里时抹布甩了甩说借过借过,冰无漪侧开身细细观察了剑布衣神色,觉得是没有见到丝毫怨愤情绪在的。
这么坦然,不是极懂掩饰便是毫不在乎。冰无漪觉得剑布衣的年岁不够前者的城府,然而若是后因,又觉得有些不甘愿。
他心里上了锁的地方咔哒咔哒响了两下,他把果核扔掉抱手在胸,说小布衣你真的知道先前我们在做什么?
剑布衣头也没回说,上下位置足可确认男性尊严的有情事儿。
冰无漪想这回答不可谓不精妙,但他一无法让渡男性尊严二给不出那份有情,所以无视心中那把锁哗啦啦的声响转了话题。
你五岁偷偷拿佩剑烤鱼串儿就被大哥罚来祠堂,明明个头还不够案几就要一人打扫这么大地儿……
幸得小师傅不弃,虽然落跑让我一人受罚到底半夜偷偷卷了零嘴儿替我扫洒大半。
冰无漪呸一声,说你这小孩儿怎么这么记仇,我都把六姐塞来的零食给你留了将近一半……
剑布衣幽幽接道,虽然您享用的那一半也该是我的。
……
……
也没多大的祠堂不一会儿就被两人的抬杠声塞满,冰无漪笑着笑着突然感慨,一转眼你都这么大了。又立刻话题一转,大哥是不是该换个地方祠堂显然已经无法达到体罚的目的。
剑布衣刚从外面新提了一桶水,闻言说,王只罚过我一次,之后是我自己过来。
冰无漪这才惊讶,说你吃饱撑的么小布衣?
剑布衣笑笑,和他的年纪并不符合的沉静感觉。冰无漪以前知道剑布衣少年早慧,但今日似乎看得更真切。
来见亡者英魂,便知来路崎岖前途艰难,可锻砺心志催人奋发,不为外物萦心,不因乱花迷眼。
冰无漪脸上的笑容收了些,他记得这是天之厉将剑布衣罚进祠堂后的训诫,这么多年他都忘得差不多了,剑布衣当年只五岁,竟记得一字不差。
他突然对这未来君王生出些肃然起敬的感觉来。
剑布衣又说,这里灵位成千上万,正位上这位却无题字。小师傅,她是什么人?
冰无漪脸上最后一点笑容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