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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前岛林右卫门
板仓修理病愈以后的疲劳稍一减轻,又立刻患上严重的神经衰弱。
肩肿头痛,连平时喜欢的读书也无法专心致志。只要走廊上有脚步声或者家人的说话声,他的注意力就会立刻被打乱。久而久之,只要有一点细微的刺激,就会使他的神经备受折磨。
例如,烟灰缸的泥金画,黑底上描画着金色的藤蔓。那纤细的草蔓和叶子会使他心绪不宁,无法忍受。还有如象牙筷、青铜火筷这种一头尖细的东西。都使他神情不安。最后甚至连榻榻米边缘交叉的方角,天花板的四角,都像注视着刀刃一样,令他感觉到神经紧张的痛苦。
修理只好一天到晚愁眉苦脸地待在起居室里。不论做什么事,他都觉得痛苦万分。他常常想,要是存在意识也一下子消失,那该多好。但是,敏锐的神经不允许他这么想。他就像掉进蚁狮营造的深穴里的小蚂蚁一样,心情焦躁地注视着周围。然而周围只有对他的心情好不理解,只是一味小心翼翼服侍主子的“谱代之臣”。“ 我很痛苦,然而,无人知道我的痛苦。”想到这里,他就更加痛苦。
修理的神经衰弱,由于没有得到周围人们的理解,越发厉害。他经常兴奋发作,大声叫嚷,连左邻右舍都能听得见,而且好几次把手放在刀架的长刀上。每当这个时候,在别人眼里,他几乎变成一个陌生人。肌肉瘦削的黄皮脸痉挛着,连眼神也含带着难以言状的杀气。病情厉害的时候,就开始用颤抖的双手抓挠左右两边的鬓毛。——他身边伺候的人都把抓鬓毛视为他神经发作的标志。这个时候,大家面面相觑,谁也不敢靠近他。
发疯——修理本人也有这种恐惧。不言而喻,周围的人都这么感觉。当然,修理对周围人的恐惧很反感。但是他对自己感觉的恐惧从没有反抗过。在发病过后,当更加忧郁的心情沉重地压在脑袋上时,他意识到这个恐惧有时会像闪电一样威胁自己,甚至有一种凶兆似的不安袭上心头:恐惧本身就发疯的预兆。:要是发疯了,我会怎么样?”——一想到这些,他的眼前仿佛突然一片黑暗。
当然,这个恐惧不断被外界刺激造成的烦躁情绪所抵消。而这烦躁情绪反过来又往往唤起他的恐惧心情。换言之,修理的心情就像想抓住自己尾巴的猫一样,始终不停地在两种不安之间来回转动。
修理的神经发作给一家人带来极大的忧虑。其中最为辛苦操劳的是家老①前岛林右卫门。
虽说林右卫门是家老,其实是从本家板仓式部派来的“附人”②,修理平时也要让他三分。林右卫门黑红脸膛,身材魁梧,几乎从来没有生过病,文武双全,家中武士少有出其右者。正因为这种关系,他对修理一直充当“谏臣”的角色。大家称其为“板仓家的大久保彦左③”,正是起因于忠谏的外号。
林右卫门眼见修理神经发作,夜不能寐,为主家殚精竭虑,尽心尽力。既然病已康复,虽身体疲惫,也须在近日之内登上城堡。但是若在上殿的时候,在陪同的各位大名,列席的旗本④同事面前发病的话,那是何等的失礼啊。万一有一天发生杀戮事件,板仓家的七千石俸禄就会被幕府完全没收。殷鉴不远,不能发生堀田稻叶那样的争吵了。
林右卫门想到这里,每天坐立不安。而且按他的说法,修理的发病不是“身体的疾病”,而是“心病”。于是,正像他谏诤放荡不羁的生活,谏诤奢侈浪费一样,打算果敢地向修理谏诤神经衰弱。
所以一有机会,林右卫门就向修理苦谏,但对修理的发病毫无减缓的效果,反而是林右卫门越谏诤,修理越焦急,病情越厉害,有一次甚至差一点要砍杀林右卫门。修理怒不可遏地说道:“你这家伙不把主子放在眼里,要不是看在本家的份上,一刀宰了你。”当时,林右卫门从修理的眼睛里看到的不仅是愤怒,还有难以磨灭的憎恨。
主仆之间亲密的情感情由于林右卫门的不断苦谏,不知不觉变得紧张疏远起来。当然不仅是修理憎恨林右卫门,林右卫门也在不知不觉中产生憎恨修理的萌芽情绪。当然他并没有意识到憎恨情绪的产生。至少除了最后一刻,他对修理的耿耿忠心没有发生丝毫的变化。“君不为君,臣不为臣。”这不仅是孟子之道,其基础是为人之道。然而,林右卫门不承认这一点……


IP属地:福建1楼2012-12-24 23:56回复
    二、田中宇左卫门
    林右卫门离开宅院以后,田中宇左卫门取代他担任老中。由于他曾经是修理的哺育管家,看待修理的目光自然与其他人不同。他以亲人般的感情,关怀修理的病情。修理似乎也只对他的话能听得进去。于是,主从关系远比林右卫门时候和谐顺畅。
    修理的神经发作随着夏天的到来逐渐减缓,宇左卫门为此感到高兴。他不是不担心修理万一在殿上突然发病有失体统。但是,林右卫门的担心是认为此乃有关“家族”的大事,而宇左卫门的担心是认为此乃有关“主子 ”的大事。
    当然,他也考虑“家族”的事。即使发生变故,因为只是导致单纯的“家族”灭亡,这并非大事。但因“主子”导致“家族”灭亡——使主子负不肖之名,此乃大事。那么,如何防范大事于未然呢?这一点宇左卫门似乎没有像林右卫门那样具有明确的见解,大概除了祈祷神明保佑和通过自己的赤胆忠诚希望修理停止发病外,别无他法。
    这一年的八月一日,德川幕府举行八朔仪式⑦,这是修理病愈以后第一次外出参加公务活动。于是顺便拜访当时在西丸的若年寄板仓佐渡守。修理在殿上好像并无失礼轻率之处。宇左卫门紧锁的眉宇也终于舒展开来。
    但是,宇左卫门的高兴还不到一天,晚上,板仓佐渡守突然派人来,让宇左卫门赶紧过去。他心头感觉到一种凶兆的威胁。从林右卫门担任老中的时候开始,还从来没听说过别人夜晚派使者登门的情况。而且今天是修理病愈后的第一次上殿。宇左卫门怀着不详的预感,慌慌张张地赶往佐渡守官邸。
    不出所料,果然是修理对佐渡守有失礼之举动。今天公务结束以后,修理身穿白色麻布正装礼服到西丸拜佐渡守。他看上去脸色不太好,佐渡守以为虽已病愈,却尚未完全康复。说话之间,倒还正常,不像病人的样子。于是放下心来,轻松聊天。聊天之中,佐渡守像往常一样,照例问起前岛林右卫门的情况。修理一听,脸色立刻阴沉下来,说道:“林右卫门这小子,前些日子悄悄从我家里逃走了。”佐渡守对林右卫门的为人十分清楚,心想他绝对不会无缘无故地背离主人出走的。于是询问究竟怎么回事,并且向修理提出忠告:林右卫门毕竟是本家派来的,不论发生什么事,不和亲属商量,也不通知亲属,这样做是不妥的。但是修理一听,脸色陡变,手按刀柄,说道:“佐渡守似乎特别偏袒林右卫门,但是我对自己部下爱怎么处理,由我一个人说了算。即使像你这样现在飞黄腾达的若年寄,也用不着多管闲事。”佐渡守没想到修理会如此无礼,一时目瞪口呆,最后推说公务繁忙,急忙起身离座。


    IP属地:福建3楼2012-12-24 23: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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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佐渡守把事情的始末告诉宇左卫门,依然面带苦涩。他认为:首先,没把林右卫门离开修理家的原委通知家族,这是宇左卫门的罪过。第二,修理病情尚未稳定,还有神经发作的迹象,让他参加公务,也是宇左卫门的罪责。修理的这番狂言幸亏是对佐渡守,要是在列席的各位大名面前如此大放厥词,板仓家族的七千石俸禄将立刻被取消。
      “你记住了,以后一定不能让他外出,尤其坚决不能让他上殿参加公务活动。”佐渡守说完,眼睛紧紧盯着宇左卫门,“我只是担心主人在他们面前发病,明白了吗?我这是严肃的吩咐。”
      宇左卫门紧皱眉头,口气坚决地回答:“知道了,以后一定谨慎从事。”
      “嗯,绝对不能再出差错。”佐渡守的口气十分严厉。
      “宇左卫门以生命担保,一定照办。”
      他噙含泪水,以恳求般的眼神看着佐渡守。但是,他的眼睛除了乞求哀怜的申请外,还流露出一种无法动摇的决心——这并非能够禁止修理外出的决心,而是一旦无法禁止修理外出时,将采取什么措施的决心。
      佐渡守见他这副模样,又皱起眉头,厌恶似的把脑袋转向一边。
      如果遵从“主子”的旨意,就会危害“家族”。如果维护“家族”,就要违背“主子”的旨意。林右卫门也曾经陷入这进退两难的苦境。但他具有舍“主子”保“家族”的勇气。也许他从一开始就没有把“主子”看得很重,所以能够轻易地为维护“家族”而牺牲“主子”。
      但是自己做不到这一点。自己正是为了谋求“家族”的利益,才与“主子”无比亲近。为了“家族”,仅仅为了“家族”这个名义,为什么要强迫“主子”隐退呢?在自己看来,现在的修理与手不能拿驱魔弓箭玩具的幼年修理没什么两样。自己为他讲解的小人书,自己手把手教他的难波津民谣,还有自己制作的风筝……这一切都还残留在自己的记忆里。
      如果对“主子”放任不管,灭亡的不只是“家族”,“主子”本人也凶多吉少。从利害得失的角度看,林右卫门采取的策略无疑是唯一明智的方法。自己也承认这一点。但是自己就是无法付诸实施。
      闪电划破远处的天空,宇左卫门回到修理的宅院,双手交叉胸前,反复考虑思考这些事情。
      第二天,宇左卫门就把佐渡守的话原原本本地告诉修理。修理虽然立刻脸色阴沉下来,但没有像平时那样怒气冲冲。宇左卫门提心吊胆地察言观色,却略微放下心来。这一天总算平安无事地过去。
      此后修理总是待在起居室里,差不多有十天没有出门。默默地思考着什么。看见宇左卫门,也不说话。只有一次,那一天细雨霏霏,他听见杜鹃鸣叫的声音,自言自语地说道:“这鸟占据黄莺的窝巢。”宇左卫门趁机接过他的话茬,和他说话。但他立刻又沉默下来,凝视着昏暗的天空。其它时间里,他就像哑巴一样,一声不吭、一动不动地看着拉门,脸上毫无表情。
      一天夜里,离十五日的上殿还有两三天的时间,修理突然把宇左卫门叫来,屏退旁人,脸色阴沉,说道:“ 佐渡守也说过,我这样的病体,不宜参加公务活动。我思来想去,不如索性退隐。你觉得如何?”
      宇左卫门犹豫着没有开口。如果修理说的话出于真心,那是求之不得的。为什么修理这么痛快地让出继承权呢?
      “您说的对。佐渡守阁下也这么说。遗憾的事,除此之外,没有别的办法。那么我先向亲属们通报一声…… ”
      “不,不,隐退这件事与对林右卫门的处理不同,不用和亲属们商量,他们也会同意的。”修理的脸上露出苦涩的微笑。
      “恐怕不妥吧。”
      宇左卫门愁眉苦脸地看着修理,但是修理充耳不闻。
      “要是隐退的话,想上殿也上不了。所以嘛……”修理盯着宇左卫门的脸,一字一句加重语气说道:“在我隐退之前,上殿一次,这次想去西丸的吉宗官邸拜见他,怎么样?让我十五日上殿吧?”
      宇左卫门紧锁眉头,没有回答。
      “就这一次。”
      “对不起,我想还是不妥……”
      “不让我去吗?”
      两人默默地对视着,房间里,除了灯芯吸油的声音外,一片宁静。宇左卫门觉得这片刻的时间如同一年一样漫长。他既然已经在佐渡守面前坚决表态,如果自食其言,允许修理上殿,自己的武士操守就会毁于一旦。
      “我对佐渡守阁下承诺过,所以求您不要去。”
      沉默片刻,修理说道:“我知道,如果你允许我上殿,会引起亲属们的不满,。这么看来,我修理是一个疯子,不仅家族亲属,连部下都对我众叛亲离。”修理的声音逐渐激动颤抖起来,再一看,他的眼里含着泪水。他继续说道:“我修理受人冷嘲热讽,还要把继承权让给别人,天日无光,照不到我的身上,我今生今世唯一的愿望就是想上殿一次,我想宇左卫门不会阻止我吧?宇左卫门对我只有怜悯,不应该是憎恨。修理把宇左卫门视为自己的父亲,视为兄弟。不,比亲兄弟更亲。世界如此之大,可是我信得过的只有你一人。所以,我有时也提出使你为难的要求。但是现在这要求一生只有这一次。宇左卫门,请你体谅我的心情,请你宽恕我的任性。我向你恳求……”
      修理双手按地,泪水流淌,俯身于家老面前,额头抵在榻榻米上。
      宇左卫门深受感动:“快请起来,快请起来!不敢消受。”
      他拉着修理的手,强行让他坐起来。自己也落下泪水。随着泪水的流淌,心里也不由自主地涌现一种安心的感觉。他在泪水中再一次清晰地想起自己在佐渡守面前的承诺。
      “好吧,不管佐渡守阁下怎么说,如果出现万一的情况,我宇左卫门甘愿剖腹谢罪。以我一人之过失,定然请您上殿。”
      修理一听,立即兴高采烈,简直判若两人。变化之快如同演员出色的表演,同事又具有演员所没有的自然。他突然怪声怪气地笑起来。
      “噢,你同意了呀?感谢之至,不胜感谢。”接着,他高兴地环视左右,说道:“大家好好听着,宇左卫门同意我进殿了。”
      但是,起居室里除了他和宇左卫门,没有别的人。“大家”——宇左卫门不放心地膝行靠前,在坐灯昏暗的灯光里,忐忑不安地瞧着修理的眼睛。


      IP属地:福建4楼2012-12-24 23: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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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家老,江户时代大名的重臣,统率家中的武士,总管家中一切事务。 ②附人,受大名的本家派遣,在分家监督的人。 ③大久保彦左(1560~1639),江户前期的旗本,奉仕德川家康,立有战功。后奉仕秀忠、家光,无欲恬淡。 ④旗本,江户时代,直属将军的武士之一种

        ⑤所司代,京都所司代,江户幕府的官职,掌管朝廷、公卿事务,监督京都,伏见、奈良的町奉行,负责近畿诉讼、管辖寺院等。 ⑥若年寄,江户时代的官职,仅次于老中的重要职务,监督管理旗本,御家人等。 ⑦八朔,旧历八月朔日,庆贺农家收获新谷,举行赠答仪式。 ⑧宿坊,信徒所属的寺院。 ⑨院代,虚无僧寺的住持。 ⑩目付,检查大名、若年寄等有无违法行为,并向主君汇报的监察官。江户时代直属于老中。 ⑾徒目付,江户幕府的官职。受目付领导,担任警卫、侦查等工作。 ⑿大目付,直属老中领导,监督大名的目付。 ⒀火番,江户幕府的职称,负责江户城内的防火工作。 ⒁鼻纸袋,里面装有钱、口巾纸、**等物的随身携带的皮袋子。 ⒂监物,江户时代的职称,直属中务省,掌管大藏、内藏的出纳。 ⒃介错人,站在剖腹自尽者身边,将其头颅砍下来的人。 ⒄检使,调查非正常死亡者的官员。 ⒅远虑,江户时代的刑罚之一。犯有轻罪的武士闭门思过,不得外出。但允许夜间从便门外出。


        IP属地:福建7楼2012-12-25 0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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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猪我一晚上全手打的结果…于是楼猪的平安夜就没了…不过还是开心能用这种方式体悟芥川的文字…有错别字就将就地看下吧…


          IP属地:福建来自iPhone客户端8楼2012-12-25 00: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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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芥川的文字,总喜欢把人逼到一个极端的境地。读这样的文字总是很痛苦,但是我喜欢。


            IP属地:上海来自手机贴吧10楼2012-12-31 00: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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