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爱着美人们的。言慧珠是嗓子美人,朱天文足文字美人,薛素素是画画美人,林青霞是身体美人,杰垒琳是理性美人。
言慧珠的《玉堂春》越过暮秋花荫秋千架,沉沉前奏市井得令人泫然,小人物的歌哭欢笑,一应心声挣扎踉跄,枉想飞翔,枉想成针,成刺,成锋刃,成悲愤,成重谏。一具画得桃红柳绿的京戏旦角脸谱,眉梢斜飞到鬓边,粉白的脸重涂脂粉,浓艳得令人凄惶。尘世承载厚重的脂粉,眼皮墨黑到莹然有泪,腮红上得隆重,青春的斜红重抹,竞只为穿了囚衣、戴了锁链唱一曲《苏三起解》。
言慧珠的嗓音是那只旋转自由的蝶,轻巧掠过你的惊慌昏乱,放纵在声色里。旧时光又回来,民国或更早……20世纪70年代的旧巷,“文革”的余幸,长满厚厚的苔藓,马头墙上荒草丛生,古城墙砖石厚重,芰荷勾角铁画花纹的瓦当,你不细看,它就已藏在你怀旧的意识里,然而有一天它会消失。我背着书包自马头墙下经过,《玉堂春》尖着嗓子绕着城墙旋转,余音袅袅,不绝如缕,没有休止,仿佛一个线性符号。我们的下一代,是不会再遇到这仿佛鬼魅附体的一瞬了。蜀中的金银花白皑皑开了一树,花粉纷纷,又黄了,人老珠黄的黄。
言慧珠的嗓子是不会老的。一如众美人老去,而伊不老。林青霞身着华贵的白色露肩晚礼服,曳地,跟她年轻时那件湖蓝色真丝绉纱的连衣裙一模一样的款式,然而锁骨里尽是干枯皱纹,令人不忍卒睹。当年那位怡然挂坐在秋千架上惊艳众生的美人,实在是经不得老。心底一块玉猝然坠地,碎裂又碎裂,不愿拾起。我想我是多么冷漠无情。
像《玉堂春》的唱词那么华贵寂寞,像一位旧年名伶那么华贵寂寞,像一整座空城那么华贵寂寞,像精雕细刻的西王母像那么华贵寂寞,像一首汉乐府那么华贵寂寞。我的华贵寂寞,你的华贵寂寞。
——第502期《读者》·风吹阑叶《民国的秋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