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朝的书法尚意,宋朝的王爷也写意得很。你看那游园中,错落的亭台楼阁、灵动的红鲤碧水,无不雅致得像水墨画。在水墨画里住久了,这人也带着水墨的意思。当我看到贤王下轿,就像看到孤云出岫,一样的高远而尊贵。尊贵的角色我们见得不少,陈道明的康熙,唐国强的雍正,陈宝国的刘彻,这些帝王受天下供奉,生杀予夺,尊贵无两。但是他们全都带着浓重的贵气,就像富丽堂皇的牡丹。只有八贤王这一角,带着明显的文人清气,就像悠远空灵的兰花。倒不是说牡丹不美,只是在争奇斗艳的牡丹园中突然见到了幽兰,就像吃腻了全羊宴突然端上来一杯兰陵酒,那是无论如何也止不住惊喜。
八贤王是儒王,是文人贵族。在《说文》里,“儒”即“柔也”。中国传统意义上,文人是柔弱的,清高的,理想的。而合格的王爷,则是霸气的,能屈能伸的,现实的。这两个对立的名词激荡碰撞声如霹雳,璀璨的灵魂火花一跃而起。这种对立构成了八贤王独一无二的闪光点,也构成了他一生的痛苦。
陈道明演绎的八贤王一角,最出彩的就是这种对立的具体表现。例如,在刑场上,他说“本王无愧百姓,日月可证,天地可鉴!”这番话很慷慨,可是他的语气并不慷慨,最多算是果断。他袖子一展扶起拜谢救命之恩的包拯,说“我只是受托于人”,“我受托于百姓,你若要拜谢,就拜谢天下苍生。”这番话是诚恳的,也是感人的,可他的语气是平和的,甚至是淡漠的。在飞驰回京救下包拯后,包拯夸赞他“是真正的侠肝义胆”,他虽然笑着却有一个偏头的动作,似乎是要避开这个夸奖。无论是慷慨诚恳与平和淡漠的反差,还是这个躲避的动作,都表达着八贤王不自矜态度。作为北宋王朝权势最高的亲王,这种不自矜显然不会是因为羞赧,而是真实思想的流露,即对“侠义”、“忠良”等美好定位的否定。
这种否定,正是“文人”与“贵族”碰撞的结果,作为真正的文人,或者说儒者,他应该是彻头彻尾地奉行“仁义礼智信”;作为真正的贵族,或者说统治阶级,他应信奉外儒内法。外儒,是要宣称忠孝礼义,博取好名声;内法,是要在实际中“挟权势”而治。八贤王在文人和贵族这两种不同的领域都到了极致,于是我们看到,八贤王的处世之道既不是典型文人的“仁义”也不是典型贵族的“内法”,而是外法内儒——他懂得法家的理论,也擅长在朝堂上使用法家的平衡手段、阴谋诡计。可是一旦涉及国家利益,他又会展现出灵魂深处那种“天下苍生为己任”、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大儒风骨。
他实际的儒者思想,让他不断否定自己的法家手段。正是这痛苦的否定,使他面对真正侠肝义胆的小展昭时,表现出不加威压的纯粹亲和,这是很少见的。这否定也使他在遇到“真君子”包拯以后,产生了极大的归属感。这就是为什么他对包拯总表现出超常的耐心,甚至纵容。即使包拯对他咄咄相逼横加指责,他也是独担罪责一味回护。如果说包拯是璞玉,那八贤王就是良工,他以出神入化的技巧雕出了一件绝世珍宝——国器。他对自己的定位,也许是“权臣”、“权王”,也有可能是包拯等人的“师者”,但绝不会是“忠良”。作为朝堂中两股势力之一的领导者,作为权倾朝野万人之上的亲王,作为唯一能与庞太师抗衡的人,他也的确不可能是传统意义上的“忠良”。
但是,八贤王可称“国士”。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