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下午3点55分。
海伦看了眼枱上的日历，双手手指绞在一起轻轻搓动着。5月12日这天，被红笔精心描了一圈。海伦微笑着，目光又放到挂钟上。分秒终于忍受不住他灼热的目光，终于在12教堂的见证下抱在一起。
海伦踏着“当当当”的钟声推门而出，伸手拦了辆出租车，翻出小本子看了几眼，说“劳驾，花园街。”
车开得很稳，海伦能看清本子上的字。
4点10分，花店；4点30分，医院，还要料理臭小子的事。
想到艾德森，海伦禁不住摇摇头，儿子刚上中学，很多事就不和她说了，总喜欢躲在房间里，似乎对别人的事一点也不关心，最近一个月甚至踏着夜色推门进屋。
面对儿子，海伦不禁有些疲惫。
“花园街，梦圆花店。”
司机的声音吓了她一大跳。她望向窗外，看见花店店主向她微笑着打招呼，无数叫不上名字的花环绕在身边，一束束红玫瑰开的异常灿烂。
海伦走下车，指指那些花儿。
“劳驾，要一些康乃馨和红玫瑰，就这种，包在一起就好，至于怎么包么……”
海伦咂咂嘴，老母亲的爱好，表达起来实在有些困难。
“围成一圈一圈互相包裹，对么？”
店主微微一笑，一书包装精美的花递到海伦手中，由正中央的红玫瑰开始，黄色和红色相互交映。
妈妈遇到知己了？
海伦愣了一下，嘴角微微翘起，好一会才想起要付钱。摸摸袋子，零碎的钞票恐怕只足够坐车到医院。
店主摆摆手，“不必不必，这钱已经付了，今天是个重要的日子，您恐怕也赶时间吧？”
海伦有些尴尬地笑了笑。下次再来还钱就好，她想，留下电话号码，灰溜溜地钻到车里，直到车子远离花园街才松了口气。
贰
交通情况不算糟糕，下车翻开手机一看，比预计时间还早10分钟。她把手机翻转到背面，表情有些不平静。
那是一张四人合影，粘在雪白的手机壳上，被围在中间的老人，她的母亲，彼时眼睛还很明亮，像一潭清水。她的笑很纯真，在怀中的花朵的映衬下显得格外美丽。
一样的花，一样的人，只相隔十年的时光，彼方淡去，现实却苍白。
母亲是一个多月前住进医院的，老年痴呆症，那是一部坏掉了的时光机器，狠狠地压在那个老人的脑袋里，不定时的开启，然后时光倒流，越倒越茫然，越倒越空虚。终于有一天，连她的存在也一并洗去了。
丈夫说，他会亲手治好母亲的病。于是，402房多了个虚弱的老人，家里少了个重要的存在。
来见她，是项复杂的工程。
每次推开门，母亲或许坐在窗台上呆呆地望着天空，或许坐在床上茫然地看着天花板，面无表情。当海伦握着她的手时，她会拼命挣扎。那双历尽风霜的手不再有力，她只能大喊：“放开我！你是谁！放开我！”声音嘶哑而凄厉。
海伦只能轻轻地抱住她，安慰她，一边遍地告诉她：“不要怕，女儿在这里，不要怕……”
任凭母亲尖锐的指甲划破皮肤，任凭自己的心隐隐作痛，一遍又一遍。
但那是自己的母亲！谁说母亲不痛呢？女儿若能陪着她一起痛，若能稍微减轻一丝她的痛苦，自己也就满足了。
几次深呼吸后，他推开了那扇青蓝色的门。
今天的母亲显得很安静。她细细打量着海伦，半晌，像个孩子一样拍着手笑了。
“女儿！女儿来看我了！”
光是一句话，带来的是雷霆般的震撼。
“猜对了！妈妈节日快乐！”海伦走上前，声音微微颤抖着，“怎么猜到的呢？”
母亲指指床头柜，那是她的照片，笑容布满整张脸。
“她是我女儿！你是我女儿！”母亲依旧拍着手，海伦很高兴，眼泪却不听话地夺眶而出。
“女儿，你怎么了？”母亲用手轻轻拭去她的泪水，“女儿，我们出去玩，好吗？不要不开心，我们出去玩。”
“嗯，女儿不哭，我们出去玩。”海伦搬过墙角的轮椅，轻轻扶着母亲坐下，把花放到她的怀里，然后推着轮椅出了房间。
她头一回发现，医院的小院子也挺漂亮的，鲜花怒放，蝴蝶翩翩起舞，中间一棵大树，肆意地伸展着枝叶，献出一片浓荫和掩盖不住的勃勃生机。
她们坐在树下，看着天，谈天，看着经过的人，谈人，看着对方，谈最近彼此的生活，谈到时光停滞，谈到日渐西沉。
母亲忽然又拍起手来，“太阳下山了！太阳下山！”
海伦握着她的手，轻声问：“为什么那么高兴呢，妈妈。”母亲没有挣扎。
“女儿啊，我告诉你哦，昨天有个小孩来陪我说话啊，也是这个时候，那张照片也是他给我的呢！他说，要记得，她是您的女儿，她对您很好很好……”母亲的目光，头一回那么明亮。
“咦，好像他昨天也来了呢，昨天的昨天也是，昨天的昨天的昨天也是……女儿，你怎么了？不要哭，我们来玩……”
海伦跪伏在轮椅扶手上，泪水打湿了衣襟。
叁
母亲睡着了，睡脸很安详，像个孩子。
海伦低着头，数着小巷地面上石砖的数目，一步一步，踏着夜色。
见到艾德森要说些什么呢？
也许我该说声谢谢，也许我该先道歉……
面对儿子，他又一次不知所措。
不知不觉，屋子那雪白的门已经出现在眼前。几次深呼吸后，她推开了那扇门。
客厅的灯大亮，水晶吊灯的光像阳光一样温暖，柔和。正对着大门的墙一改素净的模样，被满满的人和情占据。
那是时光的印记，温柔地布满了整面墙，无数个海伦和艾德森，笑容灿烂。那是无数个笑容组成的心。
海伦缓步上前，手指微微颤抖着，在照片表面轻轻拂过。
呵，这小家伙，这时才一岁多大吧？牙都没长齐呢，眼睛水灵灵的。
啊，这是去郊游时照的吧？小家伙睡得真熟。
呀！上小学第一天，小艾德森真帅气……
一张张看过，满满的回忆从心底溢出，终于泛滥，从心灵的窗口一涌而出。
“妈。”温柔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海伦一惊，胡乱擦擦眼，回头一看，艾德森站在门口微笑着。
“妈，节日快乐。”他说，手中一束康乃馨，围绕着正中央的一大扎红玫瑰，盈盈绽放。
海伦接过花，不知道该给什么样的表情。艾德森忽然说：“下次去花店记得带钱，折花可不便宜，何况不止一束。”他的脸上，略显狡黠的笑容扬起。
“还要你说吗臭小子，”海伦捶他一下，“准备做饭了，过来帮忙！”
艾德森答应一声，把花插进花瓶里。淡淡的香气缓缓传开，连空气都显得甜丝丝的。
他怎么想，就怎么做吧。反正，总有一天，他什么都会告诉我的。
海伦打着蛋糕，笑容灿烂，像个小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