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地奇寒，蜿蜒出隧，但见雪地冰天，上下一白，唯青空如洗，流光昡曜，红绿闪灼，黄紫交辉，或洪波涌动，炫彩澹澹，或霓虹倾泻，七色斑斓；俄而，光华蓦逝，青空依旧；忽，星星点点，火苗摇曳，继而金光冲天，扶摇直上，渐行渐远，终融长空，隐隐烁烁，余辉不竭……胡王感之，摘帢散髻，纵身冰雪，披发长啸，红丝映雪，绚烂若霞。凤鸣龙吟之声，抑扬潜转，冲郁熛起，协黄宫于清角，杂商羽于流徵，孝文迷醉，屏息静聆，蹙眉尽展。胡王大喜，竟忘情，抚掌吟啸，曰：“君子阳阳，左执簧，右招我由房，其乐只且！君子陶陶，左执翿，右招我由敖，其乐只且！”裂石之音，销魂醉魄，冰炭置肠。然歌词淫靡，又数视孝文，目光佻挞，贼心毕露。勃然大怒，执鞭扑而撞之。胡王不防，仆，卧雪嬉笑曰：“卿若不喜此曲，明言，吾另歌也，何必如此。”愈怒，挥鞭狠挞，大骂曰：“淫贼无礼！今不剥尔皮剔尔骨，朕誓不为人！”翻滚躲避。鞭抶雪，碎屑四溅，孝文鞜尽湿。胡王心痛，攥鞭劝曰：“错矣，吾错矣！天冷，卿履薄，脚寒必病，切莫如此！！！”不听，夺鞭，挞不休，雪花纷飞，袴褶皆濡，旋而力竭，气喘吁吁，暂歇。胡王借机半起而抱按之。孝文大惊，闪避不及，鞭落，失衡，共坠雪中。忆前事，恐覆辙重蹈，奋力挣扎，拳击膝撞。胡王虽痛，然不忍还手，锁抱欲止耳，久，终落下风，膝压股、手按肱，仰卧难起，为孝文所制。凝眸，相对吁吁，红丝枕雪，猩猩艳耀。目眩神摇，恍惚间，孝文不由自主，竟倾身近之，抚髯发，解其鞓，呢喃曰：“许虏家儿南征否？”胡王会意，不拒，反探臂揽之，两唇相贴，自褪袴褶。遂缱绻，韦裘四散，融雪袅袅……
　　暖而苏，既归隧，袴褶错杂，裸身同衾。胡王蓬发酣眠，神情惫极。知缘故，孝文心怜，揽抱，唇抚髯，太息曰：“君，真吾宿孽也！罢，向来事，今，两讫……”
　　遂昼出隧同渔猎，破冰捕腽肭兽；夜偎火共炊食，衾毡缠绵；情投意洽，俨若伉俪，不觉月余，乐而忘归。
　　然调和渐竭，肴无味，实难下咽。孝文郁郁，饮食日减，频频蹙额叹息曰：“良辰苦短，今，不得不回……”胡王不舍，秣马厉兵，曰：“狩时，吾尝见日耳曼村落，或窃或掠，调和事，何须忧耶？卿安心隧中，切莫外出，吾去便来。”牵马出，半日，果携盐、面、腌腊并活鹿数头归。孝文大喜，再不言归，反曰：“与君相守，纵粗衣粝食、夜宿地下，远胜宫阙巍奂、人心如冰！”遂日夜缱绻，时岁不知，社稷早忘，只求生死相伴、白首同归耳。衣食若匮，或猎或渔或复窃北日耳曼村落。初，孝文甚虑，时阻曰：“君尝言蛮族暴烈嗜战，孤身前往，恐惹杀身之祸，君若不测，吾当如何？！”胡王慰而执意，更兼无不凯旋，久之，孝文亦不惧。

　　是日，春梦尚酣，胡王蹑起，悬椑项下，柔声嘱曰：“近日卿时埋怨有肴无酒、人生大憾。今特为卿沽毋钱酒去也，稍待。”孝文朦胧，未言语，翻身又睡。良久，自醒，竟未归。焦躁，起，不饮不食，蓬头乱辫，疾趋团团，驰思纷纷，心绪渐乱。半晌，仍未归，惶遽，披衣佩刀出，凝眸远眺，枯立朔风间，久之，上下尽濡而浑然不觉。
　　忽，马蹄声声，迅若惊雷，胡王一骑当先，直扑隧口；后，数十彪壮辫发虬髯，执矛纵马，紧逼不舍。知不妙，孝文拔刀疾步，挺身欲助。恰胡王回身发弩，正中，坠，一骑空驰。见机扑而跃上，回马绰敌械，左刀右矛，疾呼冲突。见之，胡王大喜，呼而应和，复数箭，弃弩拔刀，并驰。二骑直前，刺斫齐下，出入敌群，俨若无人。蛮族不敌，猩红迸溅，坠马纷纷，转眼，尽灭。如释重负，胡王收刀检椑，见无事，方安，欲下，身忽趔趄，坠，挣扎不起。孝文惊，急下马扑而扶之，迭声曰：“君无恙乎？！”抚椑笑曰：“力竭耳，毋虑。佳酿尚在，不枉此行……”挺身欲起，然微动，双眼蓦黑，瘫软昏厥。孝文大骇，揽而唤，忽见胸襟隐约似渗水渍，抚之，殷红触目……
　　良久，呻吟而苏，裸身卧隧中，创口已敷，孝文守身畔，形容憔悴。忙笑慰之，曰：“卿与我，皆非文弱之主，此本常事，何须如此。”欲起，创口剧痛，绵软无力，知不可为，急正色曰：“惹此大祸，蛮族定来报复，此地不可久留。伤重难行，必累卿。归图，早留车中。昔卿誓杀吾，君无戏言，今可行也。”闻言，孝文扑偎大哭，曰：“君因我死，焉能独生！隧口已塞，蛮族不得入，君安心将养。纵破之，鲜卑纵横北地，战无不克，岂容胡为！”胡王揽抚之，默然许久，方嗫嚅曰：“乐极生悲，天惩也……此处终他国，寡不敌众，当速归。”患曰：“归途漫漫，君有伤在身，如何承受？”曰：“不由我也。”执意起，孝文无奈，扶至车中，备饮食，收诸物，南归。

　　卧病多日，孝文衣不解带，日渐羸瘦。胡王心痛，强撑起，膝行近前抚其背而笑曰：“吾少时从义父抗匈人、伐罗马，创伤遍体、血如泉喷，调养数日，即愈而复战。今皮破耳，卿娇养如此，视吾为何？”劈手欲夺辔，曰：“且歇，吾御也。”孝文怫然，厉喝曰：“汝不惜命乎！速归箱卧，再胡为，朕缚汝也！！！”胡王会意，唏嘘而缩，复卧。
　　颠簸一路，创收口极缓，待痊愈，已至沸泉。
　　旧地重游，往事历历，胡王心潮难捺，攥孝文，强拽至泉畔，故作欢颜曰：“兰汤诱人，共浴乎？”孝文黯然，摘帽脱褶，良久方曰：“始于此，终于此，一梦乎？”一语触痛，胡王神色大变，纵身扑而环臂锁揽之，率尔冲口曰：“始孤终独，孑然半生，无羁无绊，今埃瑞波斯满朝嗤我乃可有可无之主，强留岂不无趣？愿逊而随卿归魏。”闻言大骇，急摇首曰：“太皇太后性行猜忍，生杀赏罚，决之俄顷，生而杀我母；九岁鸩我父；得皇子恂，假旧制赐死我妻；君异形容、非胡非汉，贸然入魏，太皇太后必疑，若误君为……”会意而接茬苦笑曰：“若视我乃韩嫣、董贤之流，必患夺冯氏之宠，彼时，不独己身难保，于卿，纵再无寒月闭室故事，恐又一弱冠上皇也。”闻之，孝文怔而大恸，挣脱，扭身疾走，忍泪椎心曰：“国主非知己，枉我真心！帝位若重，焉能滞留至今！！！既误会如此，何言……”急追之而辩白曰：“若允相随，岂惜此命，只不忍……罢，知不可为而强为之，愚也，天不遂愿，生帝王之家，命当寂寥！既谓我假意待卿，自可断牵挂、决然而去，甚好……”遂长揖拜辞，曰：“至埃瑞波斯，必遣使送君归魏，今先行道别，陛下珍重！”孝文急扶之，潸然以对，曰：“虽服衮冕，太皇太后临朝专政，事无巨细，皆须禀，卿与吾，孰真可有可无之主？隐忍日久，终难承受，故留书出走，误听传言，避寻觅、轻入地隧，惑歧路而迷失方位，幸遇卿……今若诀别，实心肠崩裂矣！埃瑞波斯可容我乎？”胡王大愕，揽而追问曰：“卿何意？！”笑曰：“太皇太后有皇子恂，何须我耶？绝魏，随君归国！”闻言，环臂紧揽之，喜极而泣，誓曰：“若负卿，当死无葬身之地！”遂褪衣相拥入水，缱绻缠绵。

　　梁大同三年冬至人定，胡王陵窸窣不竭，守陵吏诧谔，以为有异，持火壮胆入，赫然见双人巨棺凭空横陈，大骇，魂飞魄散，夺路出。欲禀，又恐上咎不力，遂闭室隐讳，双人棺由是永滞陵中。时，菲利普斯早薨，终一生，再未见胡王。孝文之魏，亦已东、西两分也。
　　昔罗马帝哈良德筑不列颠长城，欲御敌国门外而帝国永固。然晋太和二年，皮克特人破长城进犯，蹂躏布列吞，帝国北疆渐失；义熙五年，罗马军撤，盎格鲁—撒克逊人长驱直入，立英格兰七国而混战百余年，长城渐沦废墟。唐时，北欧罗巴维京雄起，劫掠不列颠，英格兰近乎亡国，幸有阿尔弗雷德大帝抗拒，撒克逊、维京由是对峙近二百载。至宋治平三年，丹麦裔诺曼底公爵“征服者”威廉一世挥戈北上，杀哈罗德，加冕称王，诺曼底王朝立，盎格鲁—撒克逊时代终。昔哈良德长城固若金汤，且难保西罗马不亡，而今残垣断壁，更焉能阻北地虎狼耶？恰如犯汉之敌，亦有万里壁垒阻隔，然真可尽诛哉？故献帝尚在，操只王耳，洧阳王既封魏贞侯。亘古沧桑，兴衰多如此，可叹。
　　评曰：胡王康斯坦丁·摩洛斯在位二十五载，虽未失疆土，然实无伟绩，只守成耳，末，弃国出走，渎人主之职，虽诗云“愿作鸳鸯不羡仙”，然若为人君者皆如此，孰悲苦也？唯禅位而去，公私分明，未致至爱重蹈妺喜、妲己、褒姒之含冤恶名，后世痴心若是者，当效之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