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女，拒绝长大的女孩，构成了张爱玲作品中的独特风景。恩娟是，聂传庆是，心经里的小寒，也是。由于各种原因，她们蜷缩在自己的心壳里，不愿被碰触，也不愿碰触外界，“在她自己的小天地里，”“关起门来做小型慈禧太后”——灵魂上的。就象是水族箱里的鱼儿，隔着玻璃看过去，是那么鲜艳华丽，风情万种，可一旦被捞出水面，却只剩凸突的眼睛，脆弱的挣扎，还不如天然水域里的鱼儿，那是连挣扎都带着一种泼辣的生命感的。 
天才的成长也许有类似情形——正常的过程被意外打断，失去了平衡发展的机会，而格外发展了某一部分的才能——就像是一株植物，若被粗暴地掰断枝条，那剩余的一枝仍会蓬勃地长大，甚至，作为回应，呈现出一种粗暴的蓬勃。所以，天才都是有一点偏执或者疯狂的，他们并不指望会被世人原谅。就像张爱玲在她的《天才梦》里所宣告的，她知道，“世人原谅瓦格涅的疏狂，可是他们不会原谅我。” 
是的，世人将不会原谅她。她没有像平常女性那样，生儿育女而后以母亲或奶奶的身份离世，而只是作为一个人，一个女人，一个女作家离开人世，从而使她的生命历程，与一般女性有了本质区别，彻底颠覆了传统的角色定位。但是，这并非是她有意要造成的结果。这个结果，只是她的被打断了的成长过程所自然导致的。在《私语》中，她曾经是快乐的，“童年的一天一天，温暖而迟慢，正像老棉鞋里面，粉红绒里子上晒着的阳光。”，她聪明，她受宠。但是，突然地，像甜美的梦被粗暴地摇醒，她被迫面对一系列她无法面对的残酷现实：父母离异，后母驾临，家境崩坏……她被干扰了。如果不是这样，她原可以像很多贵族小姐那样，继续平静的长大。但是，“一切都变了”，“还有更大的破坏要来”，思想背景里有了“惘惘的威胁”。紧张，一直紧张，终于导致她与后母生父的冲突达到高潮。就在这次冲突中，及其后的被囚禁与逃脱中，她完成了从凡人向天才的心灵涅磐，而也正是在这漫长（指心理感觉而言）的岁月中，她老了，真正地老了，“也不知道现在是哪一朝，哪一代……”。虽然那时她本该是个孩子。 
从孩子一步而跨入了老年，成长过程中有一部分，永远地缺失了。 
由于这样的焦虑，始终存在于潜意识的思想背景，所以，她总会下意识地，敏感地关注到类似的人。她为我们描绘了一系列的畸情传奇，平淡地讲述一个个残酷的故事，却丝毫不动感情。不是故意，而是她确实觉得，这没什么。比起当年那个小女孩所经受的，这真的没什么。所以，我们看见了聂传庆，也看见了《心经》里的小寒。那些人就像她自己，当年的她自己，小小的，瑟缩的，退无可退的她自己。 
小寒是个典型。作者从一开始的肖像描写就暗示我们：“小寒高高坐在白宫公寓屋顶花园的水泥栏杆上，”“她的脸，是神话里的小孩的脸，”“有一种奇异的令人不安的美。”。神话里的小孩是永远的，而且是美丽的。做父亲永远的爱女，也就成了小寒注定无法实现的人生理想。其实在感情发展的历程上，每个人都会有一个恋父或恋母的时段，只是大多数人会顺利地走过去，而很快进入下一阶段。但是，小寒没有。她藤留在这个阶段上，再也下不去了。 
为什么？ 
书中没有明确的答案，但是，我们仍然可以瞧出蛛丝马迹，从而探寻一个耐人寻味的问题：“张爱玲为什么要写这样一个故事？”这可是恋父情节的故事，而张爱玲对父亲，恐怕是绝对恋不起来的吧？ 
作者没有明确表现她的爱憎。峰仪出场，也不过就是个“高大身材，苍黑脸的人。”并没有什么。他们父女的畸形关系，也是逐渐浮出水面的。当然小寒一出场的六句对白每句里都有个“我爸爸”，那也没给人以任何不安——小女孩崇拜着自己的父亲，原也正常。但是随着以对白推动的情节向下发展，在这一段里，我们开始背有寒意。 
“小寒轻轻用一只食指沿着他鼻子滑上滑下，道：‘你可千万别抽上了，不然，就是个标准的摩登老太爷！’峰仪拉住她的手臂，将她向这边拖了一拖，笑道：‘我说，你对我用不着时时刻刻装出孩子气的模样，怪累的！’小寒道：‘你嫌我做作？’峰仪道：‘我知道你为什么愿意永远不长大。’小寒突然扑簌簌落下两行眼泪，将脸埋在他肩膀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