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曌不觉冒犯,反而轻声一笑。「我本是妇人,而这也是让能我走到今天的理由。」
李令月微偏着头,一副疑惑幼童的清纯。「母后,难道您按兵不动,单纯只是因为……您要守着父皇的尊严,让他无论如何都能以皇帝的身份而死?」
「妇人之见。」武则天淡然轻斥。
「我本是妇人。」李令月耸耸肩。
「母后是在说自己。」将奏书搁置一旁,武曌望着在桌上十指交握的手。「妇人之仁和妇人之见,这是母后给你父皇仅剩的最后情义。」
确实永远未曾忘怀,当年亲自将她带出感业寺的李治,还有那句“媚娘安心,朕以后会保护你们母子俩,绝不让其它人再赶你走了”的誓言。
无论两人最终走往怎样不相两立的路,身为丈夫的李治从未亏待过她,那是千真万确的事实。有时会想,她跟李治的夫妻关系,也许才是这个皇宫中所发生过最正常的事了——平凡地被利用与利用,一切都遵循自然的道理,难有怨言。
「母后对父皇仁至义尽,虽然也不是说不能理解,但是……」李令月笑得既诚实又灿烂。「皇儿还真是、不能理解。」
「将来你就会懂了,等你嫁人的时候。」
「嫁了人,生的孩子能算李姓吗?」
「或许将来不需要李姓之人才能继承王位。」武曌语带玄机却不遮不掩。
李令月摆摆手,不置可否。「算了吧,虽然皇儿没有母后对上官婉儿那样的“兴趣”,但皇儿对男子也没什么好印象,还不如一个人快活自在——说到这个,最近进宫时很少见到上官婉儿了呢……怎么,一当上才人,反而不尽力服侍母后了?」
「既然令儿没有那种兴趣,母后也不想多费唇舌。」母女二人毫不避讳地谈论闺房话题,又能轻描淡写地转移话锋,确也是她们不凡之处。「令儿若没事便下去吧,宰相不辞官,代表母后有更多事情得分配他做。」
「那皇儿就告退了。」转身时,李令月又道:「别担心消息走漏,皇儿已全都封了口。」
武则天没从奏表里抬起头,只是淡淡地应了句“嗯”。
李令月走后,约莫过了一个时辰,当夏日的午后烈阳照得外头枝叶绿意盎然时,一名意想不到的人从门口走了进来。武则天放下毛笔,安静地看着同样安静的对方,两人皆不发一语。
最后,翩然趋前在侧,上官婉儿跪了下来。
并不是行礼,而是轻柔地抬起武曌的右手。
「请让婉儿为您上药,皇后娘娘。」她这么说的时候,口吻柔和地几乎听不出半点情绪,就跟她握住武则天右手的力道一样,叫人不禁怀疑自己是否产生幻觉。
武曌还是静默不语,看着上官婉儿拿出从御医那儿搜刮来的药水药粉,细腻温柔地处理手背上交迭错杂的齿痕伤口。
她的指尖是那么舒服冰凉,像是连砚台透彻冰清的本质都融进了血液里,使武曌一如往常,兴起了一一细吻她柔肌分寸的冲动。
「裴炎刚才收回辞官的打算了。」
上官婉儿的平静使她觉得自己该说点什么,说什么都好,以免一个分神真的将她抱回床上、放纵地沈溺于那份柔与清的气息里。这当然是不可行之举,铁定会坏了大事,追悔莫及。
她认为自己已经够容忍上官婉儿了,一辈子也没遇过这种需要克制情感冲动的处境。从那个萧淑妃的女儿下嫁后,这个女人便一直使她有种自己只是单方面对她施威压迫的感觉……就在对她恩宠有加的时候,她却让自己觉得是个大恶人,简直不知好歹。之前的圆融到哪里去了?曾经的应对得体又怎么了?
武则天的左手烦躁地揉着眉间。
上官婉儿再不说点什么,她真的得用强迫的了。
「裴大人一心为国,只要想通了就会明白……」细细地将药粉洒上伤口,上官婉儿以那如静湖般不见波澜的语气说:「裴大人会明白皇后娘娘也是一心为国。」
「好了,别用了。」轻易地被不痛不痒的回答给激怒了,武曌抽回手,粗暴地抬起上官婉儿的下巴。「你今天的责任已经结束,说吧,来我这里有何意图?」
上官婉儿吞忍下苦涩情绪,让声音尽量维持平淡。「婉儿来向您道谢,您命清夏送来的东西……婉儿的手疾已大有改善。」
「你的手好了,所以才想到来看看我的手?」武则天嘲讽地笑道:「才人可真是公平明理,不愧有着举起世间天秤的命。」
上官婉儿叹息了。然后,她伸出戴着淡青手套的右手——那是内含穴道针灸之理、由御医们花费一年才特制而成的宝物——轻抚着武曌的脸庞。「我只是想来看看你。」
没有敬称谦称,直接而无掩饰的答案。
武则天抿紧嘴唇,构成了坚忍不屈的线条。她必须考虑清楚接下来的每一步路,因为备受磨练的直觉正在预言此情此景的暗藏危机,提醒着一旦在这里做了某件事,便表示她容忍了最不能被容忍的存在。
「……你该早点来。」
——可是,有再多的警告和自我谴责也全在吻中化散了。
武则天吻着上官婉儿的唇,尝到许久以前对方毫无迟疑的热切和奉献。
所以她容忍了,她不得不忍。
那个最不该存在的人——义阳公主——她会忍到能一次除去而不留余孽的日子。就为了这个吻和这个人,此时得允许义阳活着,也为了这个吻和这个人,武则天再也不能让义阳继续活于将来。
当上官婉儿终于再次回到她怀中时,这个权倾天下的女人,眼神布满冷冽与狂燥的诅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