叁。
【阳光微凉
琴弦微凉
风声疏狂
人间仓皇
呼吸微凉
心事微凉
流年匆忙
对错何妨】
战火果真燃过来了,一夜之间整个泰安成了座空城。不见往日繁华,连垂柳都不能唤回春光。
陆浅溪却仿佛无知无觉似的,依然待在院子里等待锦鲤出来。偶尔进屋眯一会儿,醒了就喝两口酒看一会儿画,逼迫自己想起那虚有的前尘。
那幅画静静立在墙角,如同通向前世的入口。
陆浅溪唤了几次也不见锦鲤出来,于是再次进了屋子。想不到自己竟在这空城里泰然自若地待了快要一天了,他探头看了看窗外的夕阳,觉得很像锦鲤的鳞片。
火烧灼的痕迹,残忍的美好。
静了就想要思考,陆浅溪觉得该思考个深刻的问题。乌眸流转,却发现自己连自己为什么活着都不知晓。
自己活着的全部意义,仿佛都是为了那条锦鲤么?为了画它,为了凝视它,为了和它说说话。
真是不可理喻。
陆浅溪扶额,唇边若有若无的笑就像在嘲笑自己。
……
夕阳渐沉。正当此时水面终于泛起波澜,红影一跃便从水底钻了出来,直跃到了院外。那动作不过两三秒的时间,陆浅溪在屋中觉得有些乏了,便没有听见动静。
院外,墙的另一端,有什么在奔跑着。风猎猎刮响,好似心底发出的呐喊声。那红影穿梭在无人的空城中,用急速发泄着心中的欢欣。
“鲤儿?”没想到半途中竟然碰上个人,那红影呆滞了两秒想要逃走,却因着这声音顿住了脚步。一停下来,终于得以看清楚。女子姣好的面容半隐在披散的青丝后,一袭红衣还沾着水滴。一滴一滴地下落,沾湿了路面留下痕迹。
这便是那红影的真面目吗?竟是个女子。
“果真是你。”那人笑了笑,突然嗅到了一股浓烈的死气,“你干了什么?”
红衣的女子惊住不出声,半晌强笑道:“白狐不需要洗去妖红便能成仙,你莫非要和我抢?”
猛地一惊。
“……你要杀了他?”
“我不杀他,怎么能洗去一身妖红?我想成仙,真的好想。”红衣女子仿佛有些愧疚,“妖从来都是被人厌弃的,而自从我被买走的那天起,还失去了自由。我……给过他机会,他不走,那么我只好杀了他。”
“游鲤!久了不见你竟然狠心到这般。”对面那人赫然是早已消失的孟应。
“妖杀人,天经地义的……”方才放出死气的那一秒她都没有心软,为什么现在却觉得自己如此的不堪?红衣女子有些惊慌地抚上胸口,发觉那里疼得厉害。
“百年来他没变,又傻又懒,我都还记得当日他求我的情形,可你却不记得他了?”孟应睁大了眼睛,“游鲤?”
“我该记得什么?我从没有忘记过什么。”游鲤狡辩着,却觉得自己越来越没有理。
孟应将手放在她额头上,沉默无语。
天谴竟然让她失忆了么……若不是自己赶回来,她是要烧死浅溪吗?
“你别动,我给你看样东西……”孟应低低的声音仿佛在催眠。
那些记忆吗?
你该记得的,别再忘记了……那个雨天,那把伞,那沉默的陪伴。
别再忘记了。
肆。
【你在尘世中辗转了千百年
却只让我看你最后一眼
火光描摹容颜燃尽了时间
别留我一人
孑然一身
凋零在梦境里面】
午夜时分,陆家火起。
不知从哪里烧起来的,陆浅溪醒过来时,火已经盖住了半边天。仿佛不是自然之火,处处泛着妖异的红光,大有不烧干净便不罢休的势头。
第一个担忧的便是那条锦鲤。他朝窗外看去,却发现根本看不见近在咫尺的荷塘。
怕逃不过了……陆浅溪不知道应该如何,索性坐以待毙。下了床走到画前,他蹲下身仔细端详起画来。
所谓前缘?
头痛欲裂却仍然没想起一点点,他不由暗笑自己多心,真以为什么事情都能发生在自己身上么?可笑之至。
也许根本没任何事情,也没有什么遗忘……殊不知,喝过孟婆汤的人怎么可能想起来。
慢慢的空气都开始灼热起来,火映照着面孔有浅浅的妖冶,来自死亡的危险气息一浪比一浪高。
泰安城只自己一人,如何躲,躲又如何?
此时陆浅溪却感到一丝留恋。对于生的留恋吗?可自己活着是为了什么也不知道。
正当火快吞没了整个房间、眼睛已经闭上时,陆浅溪突然感觉到一阵清凉。挣开眼看见一袭红衣护在自己面前,长发掩盖了眉眼,朦胧中看不真切。
“你是……”
“我本鲤妖。”清清冷冷的声音传来,陆浅溪不由愣住了,久来懒散惯了的神情退却,露出一脸惊愕。
“锦鲤……是锦鲤么?”他看着护在身前的女子,呆呆地问。似乎全然没有顾忌那个“妖”字,只是一味地求证。
如果她是……如果她是!
游鲤没有说话,余光瞥见墙角还没有被烧到的画,眼睛里有什么在闪光。
泪还没有落下,火就该烧干了罢。
“是啊,鲤中妖物,你不怕吗?”游鲤自嘲一笑。
他却明明看见她眼中的期望和眷恋,灿若星辰。他想,她是妖,那么妖就该是这世界上最善良的东西。
记不真切,陆浅溪只听到自己的声音:“不怕……你爱着我,我为何要怕?”
游鲤一愣,倏地抬起头。面容就那么完整地展现开来,乌黑灵气的眼眸,被红纹覆盖的右脸。
“你真的……不怕吗?”
“你很漂亮。”陆浅溪浅浅笑道,觉得那眉眼很熟悉,“我们是否见过?”
“见过……见过吧。你就只当我思慕着你,以后别忘记就好……”游鲤的泪终于落下来,渐渐无力再伪装,呜咽出声。陆浅溪看着面前痛哭的女子,手足无措却不知该如何是好。
“你上次见我我还不是这样,为何、却是为何在孟婆汤后你还记得我眉眼?”游鲤似发泄一般,声音哑然。
自己欠他良多……如今满身妖红,他却说漂亮。
那年他是喜欢着她的么?在百年前,那个雨天。
不成仙又怎样?只恨她的遗忘,让她错过了。这场错过她宁可用生命去偿还,魂飞魄散又如何,消失于尘世又怎样,她只罔顾。
天明已不见红衣。
陆浅溪从昏迷中醒来,看见眼前一切皆成了灰烬。昨夜一切似若幻境,急急几步奔至荷塘,却见其早已干枯,莲叶凋敝,锦鲤却不见了踪影。
荷塘旁搁着张纸,陆浅溪上前细看,上写到:魑祟动情,必作灰飞。犹蛾之投火耳,非愚,乃命数也。
昨夜一切不是幻境?
可那女子……去了吗?魂飞魄散了吗?她想害他却渐生情绪宁可自己死,可他还没来得及问一句,究竟是什么样的情绪得以让她放弃生命。
他不信那双眉眼,是他第一次看见。
心一酸,陆浅溪跪倒在地,想在泥土上画出她的模样,却发现那眉眼已经忆不起。唯记得那身红衣,如泪如血。
竟是去了?
施咒让自己想不起来,是为何?
是在怕什么?
可从此陆浅溪已不复存在,生命已没了意义。有没有咒,能不能想起,都不重要了罢。
凝视着荷塘,他的表情并没多出什么,依旧是从前的淡然。只是心中波澜早已成了巨浪,再不能悠然。
他浅浅笑着侧卧于荷塘,水已干枯,却依旧闻得到荷香。最后看一眼这相伴数年的院落,他一如百年前一般痴痴地闭上眼睛。
别留我一人,凋零在梦境里面。
从此,再不复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