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那个开朗健谈的吴邪已经随着盘口的日渐扩张,完全找不到踪影了。三爷没有回来,小三爷成了三爷,道上也称他吴小佛爷。岁月留在他身上的印记深而残酷,刀伤枪伤,更多的是心里的,不为人知的改变。
他不经常下地,不过大的斗会亲自下,所有的账目都亲自过目,现在吴家的产业已经比之前三爷在的时候翻了一倍都不止。现在老板在道上的声望可以说是九门之首,因为解家霍家都在逐渐洗白。有时候我会想不明白,老板为什么要如此执着的一定要走这条路,他明明可以不用这样。
直到很久很久以后,我才明白,因为只有这样他才能觉得自己还是和他有一点联系的,哪怕只是一点点。
堂口啥的主事的现在是皮包,他最近几年成长的很快,老板也不用事事亲力亲为了。而我也成了他的心腹,大部分传话都是我出面。
西湖边上的古董铺子依然开着,甚至都没有装修或者扩建一下。以老板目前的财力,开个十倍大的都不是问题。每次我有这个提议的时候,他总说,什么都是老的好,这代表着我最好的时光。
老板大部分的时间都在长沙,但是每个月总要回来杭州两天,呆在铺子的楼上,吩咐我准备好吃的,大门紧闭,足不出户。有一次他因为低血糖晕过去了,我冲进去才看到他一手紧握着一把全身漆黑的古刀一手拿着一块布,整把刀锋利而光洁。即使失去知觉,依然紧紧握着古刀,我用了很大的力气才把刀从他手中拿走。我双手合力抬这把刀都相当吃力。
他说,王盟,无论将来我有多大的产业,这间铺子始终是我最重要的东西。而你一定要帮我好好看着它。无论我有多少手下,这间铺子始终是留给你的。将来我走了,你依然要把它开下去,传给你的儿子和孙子。
同样的,我不明白,这间始终没什么生意的铺子有什么重要。至少没有成为传家祖业的重要。而其实,这只是一盏路灯,照亮那个人回家的路。
年岁渐长,老板变得越来越沉默寡言,没事的时候就喜欢发呆,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这种情况从去年他从长白山回来更加的严重了。
他的睡眠也很差,经常只能连续睡一到两个小时,这种状况还有越演愈烈的趋势。看了很多医生都没用,都说是心病。只有胖爷花爷过来的时候,他才会难得的有笑容。而他们一年也可能只有一两次才有空过来看他。
我记得最近一次老板的开怀大笑还是我结婚。那还是三年前,他难得的西装革履,精心捯饬了一番。看的出来他是真心为我高兴,一杯接着一杯,他的酒量已经很好了,我也不知道他到底喝了多少。他看着我说,我的朋友里你是第一个结婚的,希望你幸福,要幸福啊。不知道为什么,他笑的很开心,我觉得他眼睛特别的明亮,好像泛着水光,也许是真的太高兴了。
老板的父母给他介绍了无数的女孩子,各种类型都有,他一开始还会去看看,后来就全部婉拒了。他的条件那么好,难道是因为要求太高了所以一直没找。
我记得我曾经问过他,为什么不找一个人过日子,那样快乐和悲伤都有人分担,快乐会加倍,而悲伤会减半。他说,自己没有结婚的想法,不想耽误人家女孩子。
我说,是不是心里有喜欢的人。他没有回答我,就在久到我以为他不会回答的时候。是的,他说是的。从前我不知道那是喜欢,等我知道的时候,他已经不在了。
不在了?是离开了,还是。。过世了。。。我小心谨慎的问。
我也不知道。他朝我笑笑,那笑分明带着悲伤,深不见底的悲伤。我觉得我突然懂他了,我觉得也许我比胖爷和花爷还要懂他,尽管我并不知道他是谁。
很多年后的秋天,气候非常的适宜,风很高云很开阔。又到了回杭州的日子。我去火车站接他的时候又说他了,年纪大了为什么不做飞机,一定要坐火车。他说,火车可以看风景,挺好。
到了铺子,他叫我一起上楼。我有点惶恐,楼上老板从来不让我上去,为什么这次?因为太重了,我一个人拿不动,老板笑着对我说。我好像又看到了我结婚那一年他的笑容,简单纯粹干净的和今天的天空一样。
我很好奇,是什么东西,难道是那把古刀?
上了楼,我发现房间里和上次老板晕倒看到的陈设完全没变,简洁而一尘不染。老板从床底拿出了一只硕大无比的风筝,完全手工用竹子和纸制作的大风筝,大概有几十节。风筝洁白的身体上,每一节都用漂亮的瘦金体抄了一首诗。太多了,我只记得有一首长恨歌。即使这是一只飞不上天的风筝,也已经是完美的艺术品了,太令人赞叹了。
这是我自己做的。老板说,眼中带着一种朦胧的醉意,可以称之为幸福的东西。
每个月回来我都会做上一会,大概一年我才能做完一节,我请教过专业的师傅。在做到一半的时候我放飞过,很成功。老板连说话的语速都放慢了,很轻很轻的抬起风筝,好像生怕会惊吓到它。今天,我想你和我一起把这个风筝放上天。
我们来到空旷的草地,合力把风筝整个放平,我才看清好像是一条龙。我拉着线,老板拖着尾部,我们一起奔跑,两个年逾古稀的老人好像穿破了时光的封印,重回青春。
渐渐地,风筝腾空而起,巨大的作用力使我险些拉不住,还好老板帮我一起两个人终于把风筝有惊无险的放上了天。
看着这个老板用所有的岁月构筑成的风筝,我有满腹的话想问他,却一个字都说不出口,整个胸口都好像被填满了无数的情绪,整个人都沉甸甸的。
这是个麒麟,老板突然开口了,只说了一句就再也没开口了。
风筝已经高远的好像一根细线,我们并肩坐在草地上。时间好像静止了,只有在天边的风筝是唯一有生命的物体。
老板突然站了起来说,把线剪断吧。
啊,我有点没有反应过来,呆呆的看着他。只见他,摸出裤兜里的钥匙,打开瑞士军刀上的剪刀,毫不犹豫的剪断了风筝线。
我像一个傻瓜一样呆呆的看着风筝迅速的飘向了远方,变成了更小的线。等我反应过来,老板已经没有了踪影。
我突然像发疯一样醒悟了过来,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激动,就直直的朝着记忆里风筝的方向追了过去。冥冥中似乎有人在指点我,我走了不知道多少路,终于看到了老板。
是的,我无视了那个风筝,先看到了老板。
他倒在草丛中,抓着那个风筝的尾巴,表情安详眼中含笑。
我一直以为老板会长寿,至少不该走在胖爷和花爷的前面。而事实是,老板才68岁就永远的离开了。医生说是油尽灯枯,寿终正寝。
老板走了以后,我遵守诺言,一直开着西湖边上的古董铺子,守着那份清淡的日子安享晚年。庆幸,我无病无灾走完了余生。后来,我交代了所有的后事,也安然离开了人世。
幽冥地府,万鬼滋生。黑色的天空和河流,一眼望不到头的队伍,我木然的跟着前面的人机械的走着。前方就是奈何桥,过了奈何桥喝了孟婆汤,今生的一切都将灰飞湮灭。
“王盟!”一声熟悉的叫声,我惊诧的看向声音的方向。
居然是老板,他和我第一次见到他一般年轻,光洁的面庞上居然泛着青春的气息。我冲了过去一把抱住了他,哆嗦着不知道说什么好。
“王盟,终究你还是来了。我已经在这里送走了小花和胖子。”他的眼中没有一丝悲切,只有平静。
老板,为什么你没有转世投胎?
我在等他,因为我怕过了奈何桥就永远忘了他。我走遍了整个阎王殿,问遍了所有人,他没有来过,阎王爷也帮我查了生死簿,他还没死,却也不是活着,可能是一种假死的状态。我会在这里等他,一直等到他来为止。而上面有你的孩子在帮我等。老板的眼中比最平静的湖面还要宁静,带着一种穿透一切的坚忍和执着。
我没有叫他和我一起走,因为我知道,他不会愿意轮回。我一步三回头的看着他,直到他的身影完全隐没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
他会等他,生生世世。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