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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去经年》by王建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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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授权,好文


IP属地:江苏来自Android客户端1楼2014-01-13 10:10回复

    十七八岁的时候,我插队到了西南边隅,除了每天割猪草捡牛粪外每天还得帮公社里插秧种甘蔗,累到床板上连四肢都抻不直,以至于患上了佝偻的毛病,后来一累就要弯骨头。累得很,也饿得很,饿得眼冒青光,比赵眼镜那个天生的青光眼还要天生,半夜我盯着他,他被我吓得打牙颤。他身上肉不如我多,且全都是些筋,皮薄,是青的,和他那无神的大青光眼相得益彰,看上去就让人倒了食欲。
    人没了食欲,更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赵眼镜找了个当地的土方法,拿大麻灌到鸡肠子里面煮汤喝,困难时期找不到鸡,肠子也是拿一种空心草梗充的数,好在大麻多的是,这鸟不拉屎的小地方满山都种了有。第一次搞这个汤难喝得差点让我和赵眼镜吐出来,更是深感清汤寡水,肠内无油;幸而后来又从当地寻了土法,捉了几只田里的活青蛙--我一直以为这跟蛤蟆同出一宗,毒不可闻,没想到剥了皮味道和鸡肉无两恙。青蛙眼鼓手脚细,像极了赵眼镜的同族,吓得它愣傻着就被我拿铁刀削了脑袋,死了四肢还不住摇摆。乡里的人说大麻煮了鸡汤,一年只犯一次瘾,其间精神振奋,胃口大开,百病不生,由此算来并没有什么划不来的地方;青蛙又称是田鸡,看来也不会差太远,一煮果然鲜得很。
    吃了这田鸡大麻汤,我等自然是胃口大开,这边冬天算不上冷,过冬时我们满山遍野地刨红薯吃,除了红薯还有芋头杆--这东西我以前也未曾见识过,紫红泛着绿,就是芋头的叶杆子,味道奇怪之极,闻上去活有一股松脂味儿,也不知道是谁发现的这玩意儿可以填饱肚子。红薯和芋头竿煮得稀烂了下肚,实在是不利于消化,吃了尽放些狗臭烂驴屁,要是蹲下身去插秧,只怕庄稼都要往疯里长(兑点豆粉就是肥)。
    当时赵眼镜正好闹肚子,拉无可拉就整日旷工趴在床板上放气,我和王犀得分了他的活儿,给他匀吃食,末了精疲力尽回屋还要忍受那茅坑一样的恶臭,真真是苦不堪言。直到多年后我才知道那是个什么味儿:跟天然气似的。天然气本来是没味道的,科学家们怕人民群众中了毒才灌了点臭气给它,以至于它一直受到人们的排挤;屁应该也是没味道的,只是因为赵眼镜太可恶,肠子也百转千回,精精绕绕得很,所以才有了这么大的威力。


    IP属地:江苏来自Android客户端2楼2014-01-13 10: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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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IP属地:江苏来自Android客户端7楼2014-01-13 10: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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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十岁之前,我很少做梦,老是手淫,以至于伤了腰子。而三十岁以后,我懒得手淫,却老是做梦,实在是奇怪。以前大人有说法,说少年人做梦是因为在长高,所以睡觉才老会伴着骨头痛;我十七八岁的时候骨头已经不痛了,所以也没再长高。但是青壮年人老是做梦是个什么道理我不明白。
        我的梦里有一片广阔无垠的甘蔗地,甘蔗地里长着碗口粗的甘蔗,它们的根茎粗黑,扎根在这片湿润粘稠的土地上。我躺在甘蔗地中间,那里是甘蔗渣铺成的床铺,在那些甜蜜而腥的香气里我并未入睡,而是瞪大着眼睛望着天空。天空里有什么呢,云里有甘蔗的倒影,然而云里不该有甘蔗的倒影,所以我明白自己是在梦里。梦里我看见整个世界了,我拿着红旗,像所有的革命者一样正义凌然地站在山岗上,我的红旗将要插遍全世界--然而真实世界不尽然如此,事实上我懒如一头老牛,早就没有斗志,不知道为何在梦里会如此豪情勃发。在解放全世界以前,我得先解放自己;在这片辽阔的甘蔗地里,我匍伏着抑制着春情,在接近高潮的快慰里啃咬出甜汁,嘴里,舌上,尽是被甘蔗毛刺磨出来的泡--都闻见血腥味啦。可是除了这个,我只能仰望着云里的倒影,这是个死寂又无趣的梦,可偏偏又让人燃满了斗志,就像我在年轻时渡过的所有时光一样。
        其他人也做梦,不过我们这代人多数是做云里那样的梦,而非是地里匍匐的梦。就在不久前有人还打电话告诉我,他梦见自己还在田坎上插那些插不完的秧,远方的炮火声让他胆战心惊却又痒痒得很,他多么想也一跃而起加入进去啊。就在这样的渴望中他醒了,在梦里,或许说在那一年他确实那么干了,投了缅共。如果放在三十来年前,我一定不会认为这个人是王犀,他这个人聪明绝顶,不干冒进的傻事,若不是家里成分太差,也不会和我这样的人做泥打滚的勾当。关于那个梦的后续,真实情况应该是这样的:那是一九六九年的一个傍晚,夜雨将至,天色昏暗,王犀在劳作中伸直了腰,所以他才看见了躲在芭蕉树后面偷看着他打手铳的我。这一看,惊得他忘记了边境那边传来硝烟炮火和弹片,也忘了伟大的革命理想,目瞪口呆地冲到了我的身边。


        IP属地:江苏来自Android客户端8楼2014-01-13 22: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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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天晚上,王犀就留了一封信,夜奔投了缅共。当时边境一带这样干的年轻知青不少,多是因看了这些缅共伤兵而自作主张地受了怂恿,决意要越过边境线去解放缅甸人民。教导员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因为没人去指示这件事的对错,在当时全民狂热的氛围下也不存在合理性可言。如果要我说,王犀是狡猾的,因为在当时看来,能摸一把枪对他来说是莫大的乐事,他的出生早让他在学校让红五类们背着枪给欺负惨了,他很在意这些。在信上他是这样说的:我王犀,自愿到缅甸参战,为了同样为共产主义事业而奋斗的缅甸同胞,为了有着同样理想的革命志士。若我牺牲,请告知我的父母和战友,不要为我哭泣,要为我骄傲。
          然而事实并不是这样的,若是教导员好好调查一番,便会发现王犀这滑头蛋的父母早投了黄浦江。甚至我怀疑,他的这封深情并茂的信是翻自所有新兵家信的范本,只不过他是以革命来逃避劳作,以刺激来逃避平乏。这封信里,也一定不会提到傍晚他白日了我屁股的事情,他不用为此交上粮票啦。赵眼镜第二日看了信,哭稀拉歹,简直要随他而去,我倒没注意这些--当时我的注意力全让那位病床上的美丽青年给虏去了。我这人有个坏毛病,就是见了好相貌的男性就走不动路,那天我放牛,尽放到屋里去了,害的门槛上全是牛屎粑粑,让我好扫。为了引起他的注意,吃过饭我便偷摸了一本?瓦尔登湖?(四九年版,那是王犀父母的遗物,他离开后便让我毛至身边)坐在玉貌沙的床边朗读。我也不知道当时是抽了什么风,就这样坐在他床边念,幸好当时我们唯一的同屋赵眼镜被抓去挑泔水了,不然还真没有办法向他解释我的作为。不过在当时的我看来,向王犀那样跑去支援缅共或者向我这样坐在一位缅共伤兵面前朗读伟大的文学作品同样都是实施人道救助的一部分,青年是美的,译文也是美的,那么在精神层面上我似乎就更胜他一筹。可惜我当时的心境明显更应该来朗读?包法利夫人?或者是?情人?,因为我发现这本书越念越孤独,就越显得我面前的青年是个死物,那么我的坚持就越是可笑和荒诞。
          玉貌沙就是在这样的开场白中睁开眼睛的。不同于之前那别被我和王犀他们嘲弄过的老缅,玉貌沙的体格算不上黑瘦,若要我说的话,那就只有美。如果把黑色炭精条涂到美丽的少女身上,怎么都是不会难看的,对于玉貌沙也是这个道理。我喜欢他的眼睛,我爸还活着的时候以前出差去南京给我带过一颗猫眼石的路路通,就跟他眼睛似的。上小学时,文革还没开始,老师教我们写作文,也


          IP属地:江苏来自Android客户端10楼2014-01-13 23: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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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师教我们写作文,也说美丽的眼睛像葡萄,像荔枝,像杏仁,像一些美丽的东西,但我想她大概是没见过猫眼石,不然她也会学着像我这样形容。他的醒来惊来了队长,后来我才知道他是缅共某营营长,他们和政府军在昆农交火,死伤无数。玉貌沙顶着炮火将密令送到边民家里,就晕倒在村外甘蔗林中,幸得有之前缅共的伤兵将他认出,才叫我们的人将他给抬回来。这实在是不能再巧的事情,比让王犀直直看见我对着他打手铳还要巧。队长发现了我,也发现了我手中的破书,不怒而威:郝青,你手上拿的什么书?
            我连忙作答:报告队长,我看的乃是?梭罗响应毛主席?,这梭罗虽说是个洋人,但是他热爱劳苦大众,解放农奴…队长不识字,但人实在不赖,既没有撕书也没有批判,只是不听我胡搅蛮缠,他热情地探视了玉貌沙,并把我赶了出去。
            寨子里的人都管玉貌沙叫貌沙,据我所知老缅们都似乎是没有姓,只有名的。他们一生都在变幻他们的姓,年轻时管叫“貌”,老了管叫“吴”,所以貌沙在这里跟他们叫我郝子是一个意思。后来我知道,玉貌沙的父亲乃是当年李弥的旧部,是个汉人,姓玉;而他的母亲则是掸帮某土司的闺女,所以他不算是个纯正的老缅,怕和其他重名的搞混,只有我管他叫玉貌沙。在我们面前,他汉话讲得不赖,活像人民广播那个味儿,听不出地域来。王犀走那天晚上连夜走了好些伤兵,因重伤留在这儿的玉貌沙成了光杆司令。头几天他发高烧,换成我下了工去伺候他,为表达感激,他对我犹为客气,差点没把我发动为他的属下。
            然而我也知道,对于解放世上剩下的那三分之二的人民这种事我无甚兴趣:我扛枪不行,卖力不行,光会对着兵哥哥流哈喇子,人家人民还不一定乐意被我解放哩。在家乡的那几年我一事无成,唯独学会了惜命的德行。就算是潘安参加了游击队我也不会跟着去,更别提一个还没熟上路子的缅共战友。当时我是很狭隘的,除了欣赏美别的什么也不会,所以也没想到会对着玉貌沙心心念念好多年。
            屋子里走了一个人,来了一个人,导致我产生了王犀并没有走,只是被人顶替了的错觉。尽管他走的前一天对我做了不厚道的事,但是我还是很想他,和赵眼镜一样想。上工事想,睡觉也想,偷偷翻书时更想想(那些书好些都是他偷偷藏起来的)……后来我和赵眼镜请探亲假去昆明的时候,还多替王犀吃了一些汽锅鸡,由此可见我们的确是很想他。


            IP属地:江苏来自Android客户端11楼2014-01-13 23: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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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过了,很喜欢这个作者,文风有点像王小波,可是又要一种和王小波不一样的很特别的感觉……


              来自Android客户端14楼2014-01-13 23: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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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很喜欢建国君啊,文笔赞又有内涵,混小粉红的时候一直在追她的文,喜欢那篇吞肉抄


                来自Android客户端17楼2014-01-13 23: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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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年轻的时候,总以为像我这样的人虽然不多,但是肯定不会少,因为我总是遇见这样的人,一个接着一个,险些挑花了眼;后来才明白,这只是一次性把这个量给用完了,所以后来才没有多的。我忘记了玉貌沙是怎么离开的,他伤好了之后回了果敢,答应过我以后会写信给我,然而此事没有然后。
                  关于他的事情,我是辗转从王犀那里听到的。王犀说,貌沙死在牢里,是因为内讧。王犀口中的那个貌沙最后变成了一个愁眉苦脸的胖子,那时后来几年的事情。那时他也不再只是个营长,连升了好几级,然而都没用——死了!他的妻子将初生的孩子交给了王犀,就只身逃去别处。我不相信王犀口中的话,他或许是知道了些什么,所以才会诋毁掉玉貌沙的形象,所以到了这个时候,我把他口中的的玉貌沙和我记忆中的玉貌沙分离了开来,越发地找不到头绪了。
                  有时候我会很想念这些事情,有些时候又不太想。我的儿子长大了,现在每年我都要带他回一次西双版纳。他读大学的时候,有一次带女同学回家干坏事,被我撞见了,他理直气壮地站起来,朝我示威,我发现他和他的亲生父亲是一个样。
                  他并不太喜欢我,他少年时候被我带着一路去美国,当时我是做访问,并非是特地找王犀。然而王犀有了名气,确实好找。他和他那个巴西老婆离了婚,孤身一人地住在旧金山。那一年是一九八九年,我们看新闻的时候才知道邦闪兵变,所有的一切终于结束了。王犀当场痛哭:他这才明白,他那些无意义的,无军饷的,无正义的战争终于结束。他的时间和我们的错开了,我的战争结束在七十年代,他的结束晚了十年多。
                  为了安慰他,我和他干了不少荒唐事,这都让我儿子看见。我想他现在都无法理解我为什么会和一个旧友做这些肮脏的事,就像我不能理解我为什么会把玉貌沙的儿子留在身边一样。我儿子越长越大,脸上有了玉貌沙的影子,或许像,或许不像,搞得我不敢看他:怕这一看,就彻底不能想起玉貌沙的相貌。我不愿看他,他就越发地厌恶我,直到他工作了,对我说:我要与你脱离父子关系。
                  我和王犀打越洋电话:这都是你的错,要不是你跟我做那事,也不会有后面那些零零总总的糟心事了,你不会逃到那个地方去闹革命闹十几年,我也不会爱上一个异国人,也不会抚养他的儿子成人,更不会为此而伤心难过。


                  IP属地:江苏来自Android客户端19楼2014-01-13 23: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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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直播?留名占前排,介意我插楼吗,介意就删吧


                    来自Android客户端20楼2014-01-13 23: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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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不发一言,心里很是伤心。我一直当王犀是我好朋友,没想到他会拿这种话来刺我。至于他说的那件事——我是真的细想不得,到底当年是我勾引了老徐,还是老徐强了我,这都和玉貌沙最后的结局一样成了个永远的谜。我累了,发现这一切都是那么地不可靠,除了备课,上课,开会,改论文,画图纸,我什么都不想做。
                      我老了,梦也不再做。有时觉得心里热,也不必去公共厕所或者公园的角落里篱笆下,现在城里有了那类人的酒吧,王犀就去过,我不敢去,不是怕脸骚。而是觉得经不起这些折腾。
                      我每年都有几天是这样一个状态,有一天我猛然想起,才发现或许是年轻的时候犯的浑:我曾经喝过大麻煮的汤,那是有瘾头的东西,我就是这么变得一无所知的。一年犯一次瘾,看来并不算划得来,它就是这样把我变成了这样一个人。
                      王犀老了,赵眼镜老了,许许多多那个时代的人都入了土,或者是半截入了土。我想回以前那个礼堂去看一看,但是那里应该早被拆了。老徐在那里死去,我的父母也在那里死去,所有的街道,河流,和山峦里,埋葬着我所有亲人,同学,朋友,陌生人的身体和梦想;如果他们活着,大概从没想过肉体和思想同样会有消亡的那一天。人都是这样,生在什么时候,都是无奈又短暂的事情,生老病死,所有的事情都无分对错,留下的只有历史。我这样认为,大概会被很多人当做是浑浑噩噩吧。
                      可浑浑噩噩又怎样呢,有时我还是会想起过去的事情,我的腰早不疼啦,也不再喜欢看漂亮男学生,只想找一找玉貌沙,就这么找下去,不知道那一天能够找到。
                      全文完


                      IP属地:江苏来自Android客户端21楼2014-01-13 23: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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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只是单纯来吐槽一下作者的名字……我有三个好朋友,赖宝蛋蛋王建国~


                        IP属地:上海来自Android客户端22楼2014-01-13 23: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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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果然每篇都很精彩。然后。。最近看了《圈养》,里面有个厂,厂里面有个叫徐谦的,年代不同,背景不同,情节也不同,但郝青老爹厂里的老徐出现的时候我还是莫名的想到了一起。。大概是因为徐谦一开始是美院的老师?


                          IP属地:广东来自iPad23楼2014-01-14 01: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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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完心里很不舒服!可又很有味道


                            来自Android客户端24楼2014-01-15 15: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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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嗯(⊙_⊙) 我的言辞匮乏不知该如何形容读后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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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IP属地:安徽来自Android客户端25楼2014-01-15 23: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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