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到第二日入了场子,箫中剑才知道,那朱闻苍日,便是大名鼎鼎的戏中翘楚,流云班的逆天风。一个旦角,叫这般逆天霸气的名字,便是因他有这般的胆识和资本,做那风行草偃的旦中君王,令听过之人,无不折服。
说来这朱闻苍日的戏,箫中剑也是听过一回的,那时候王爷让他递东西给西乡侯,便是在朱闻苍日的场子上,那时候他匆匆而来寻人,急急而归复命,只远远地在台下看过一眼,并不详细。而今他坐在这朱闻给的第一排头座,自是大不同了。
本朝尙绚丽奢靡,便是戏风,走的也是此路,虽然精巧,却并不弱质。箫中剑看着上了戏妆的朱闻,想,这若是女子,真是绝色,慵懒地媚眼长挑,妖娆中还是带着霸道,霸道上又绕着惑人,惑人里偏又明明白白书着“华贵大方”,如一朵牡丹,盛放在戏台。
而一动作,一开腔,便知相思何以起,云舟何以停。说是音色铿锵如金玉凤鸣,却又带着春风沐沐、缠绵重重,让人心生欢喜亲近;而唱到销魂的软调,也是媚而不淫,艳而不俗,情心坦荡自有风骨,教人不能一分看轻。
箫中剑看得分明,脑海中却想起那人原本的脸。一点也不若上妆时候雌雄莫辩的艳丽无方,那是一张俊美,却不输任何人的,浊世佳公子的脸,文武皆宜,不愧明堂。
这样的戏,当得上神魂授予,唱戏的人,也担得起曲苑帝魁。
箫中剑立在门口,不知当入不当入,路过的童子见了他,抿嘴调皮一笑,他也自袋中拿出一块糖递了过去。而对那些正与其他一些路过的戏子和他们身边的看客,看向他那说不清道不明的眼神,他一闭眼,当做没有看到。
里面传来一声“箫兄请进。”
箫中剑掀开帘子进去,便看到的是朱闻苍日侧靠在铺了绢丝的乌木几榻上半阖目养神,房间里点着沉水香,氤氲袅袅……此时朱闻苍日已经除去了戏服和冠饰,露出里面的衬衣,只面妆和头贴未去,露出一截玉色的脖子还有些汗光,似是慵懒倦怠。他也不打搅对方,只是缓缓等着,扫了一眼,觉得这换妆的休憩小间,布置得丝毫不亚于王爷家的花厅雅阁了。
一回神,发现朱闻苍日已经睁开了眼,正笑盈盈地看着自己,浓墨红妆拉长的尾角,衬着如玉鼻下两弯胭脂微勾。
他们就这样对望着,一个坐着,一个立着,一个白衣寒丝,一个黑裘毛领,一个颜色浓郁,一个素面清淡,一个笑眼波横,一个碧眸澄净。
“箫兄,你就这么两手空空前来见我?”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神瞄也没有瞄向角落里那今日里别人新扔上台的一盆香兰金银。
“我本是想带酒来给你喝的,后来一想,喝酒多了伤你喉咙。”箫中剑语调仍是冷淡,朱闻苍日看着他却又笑纹加深几分。
“无酒,茶也可,”停了停,“不过君山银针和西湖龙井我这里都有,陆羽的古帘、惠山、兰溪三泉如今也不知如何了,不若下次箫兄自钱塘过,与我带一瓢虎跑泉何如?”
“即已是君子之交如水,也不妨礼轻情意重,想来下次带雪水一捧给你也可。”
“只可惜这京师人来人往,比肩接踵纷至沓来,雪一落下便脏了。”朱闻苍日拿过案上的扇子,遮着半张脸,笑着摇起扇起来,眉目风流。
“天下间哪有至净的水,若是有,怕也没有一丝生气,那样的水,拿来泡茶,真的会好吗?”箫中剑看着朱闻苍日,面上并无改变。
朱闻笑着立起,右手阖扇,已是剑招出手:“小弟也曾习刀马旦,剑舞却是久不练了,还烦请箫兄指教了。”
箫中剑略微一思,拔出随身的铁箫与朱闻苍日过起招来。
没有刀光剑影,却也有惊鸿游龙,猿飞鹤舞。
等到两人一起汗涔涔地靠坐在榻上的时候,朱闻打着扇子问:“箫兄,你这箫也是能吹的吧,给我吹上一曲如何?”
箫中剑想了想,默默吹了起来,他的箫声清越寒凉,如海上飘雪。
朱闻苍日看着他如雪般的侧脸笑笑说:“箫兄吹箫真是能让人见着美人,冷得真是合了‘流风回雪’四字。”
箫中剑恍若未闻。
朱闻苍日却又接着说:“你那日看我,虽然眉目冷凝,我却知道,这人没有半点恶意,没有半点看不起我。如今,你依旧还是不热络,眼神却也没有半分变化。如此我便知道,那日我的朋友,一点也没有交错。”
箫中剑顿了一顿:“吾所结交的,不过朱闻苍日此人而已,”复又开始吹起萧来。
这次跟上的,还有朱闻苍日的琴声。也不知道是谁带得谁,琴声竟多了几分悠远,而箫声却多了一丝温柔。
一曲终了的时候,朱闻苍日回过头对箫中剑笑着说:“箫兄,这一曲,比我那日弹的,今日唱的,都要好上许多。”
世间知曲的许许多多,知音却是一个难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