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鸟是古今中外的诗人都热爱的诗歌意象，在许多我们耳熟能详的诗和诗集里，它都被作为人生和时光的一个充满诗意的喻体，引发着人们无不相似的、超越时代和地域而能共鸣共感的人生咏叹。
在中国古典诗歌中，以我有限的管见，生命如飞鸟之始创，仿佛是源自曹丕。
《大墙上蒿行》
曹丕
阳春无不长成。草木群类随大风起。零落若何翩翩。中心独立一何茕。四时舍我驱驰。今我隐约欲何为。人生居天壤间。忽如飞鸟栖枯枝。我今隐约欲何为。适君身体所服。何不恣君口腹所尝。冬被貂鼲温暖。夏当服绮罗轻凉。行力自苦。我将欲何为。不及君少壮之时。乘坚车。策肥马良。上有沧浪之天。今我难得久来视。下有蠕蠕之地。今我难得久来履。何不恣意遨游。从君所喜。带我宝剑。今尔何为自低昂。悲丽平壮观。白如积雪。利如秋霜。驳犀标首。玉琢中央。帝王所服。辟除凶殃。御左右奈何致福祥。吴之辟闾。越之步光。楚之龙泉。韩有墨阳。苗山之铤。羊头之钢。知名前代。咸自谓丽且美。曾不如君剑良。绮难忘。冠青云之崔嵬。纤罗为缨。饰以翠翰。既美且轻。表容仪。俯仰垂光荣。宋之章甫。齐之高冠。亦自谓美。盖何足观。排金铺。坐玉堂。风尘不起。天气清凉。奏桓瑟。舞赵倡。女娥长歌。声协宫商。感心动耳。荡气回肠。酌桂酒。鲙鲤鲂。与佳人期为乐康。前奉玉巵。为我行觞。今日乐。不可忘。乐未央。为乐常苦迟。岁月逝。忽若飞。何为自苦。使我心悲。
————————
对这首长诗我没有分段，也没有区分逗号和句号。就我个人的感觉，这是一首很难分段，甚至很难句读的诗。 它的辞采一泻千里，而它的悲哀，亦如覆水难收。试着从头到尾读读这首诗，会发现真能让人喘不过气来。
是现在这样的季节，阳春，无不长成，多好。可是还没来得及铺排开就急煞煞地收了：“阳春无不长成。草木群类随大风起。零落若何翩翩。”诗一起头就那么急促，只是一阵大风，一个最好的季节就零落了。“中心独立一何茕”。万物生长的阳春，一转眼只剩下了那茕茕孑立的大墙上蒿。这样的感受是怎么来的呢，曹丕的《与吴质书》等文中说得很清楚，就不多说了。
于是有了这一句：“人生居天壤间。忽如飞鸟栖枯枝。”上次我在豆瓣广播中说，这么多年，这句诗我竟然一直错记成了“人生居天壤间。忽如黄鸟度青枝”。“黄鸟度青枝”来自齐代虞炎的《玉阶怨》，很为钟嵘瞧不上，称其为“学谢朓，劣得'黄鸟度青枝'”。其实也不是诗句本身就那么不好，主要是钟嵘所标举的是建安风骨，自然不喜这绮靡花哨的句子。
人生忽如……，忽如什么呢，在中国古代诗歌特别是汉末至魏晋的诗歌里，诗人们给出了各种好答案——忽如薤上露，忽如水上萍。忽如转飘蓬，忽如驹过隙。忽如远行客，人生忽如寄，所以，视死忽如归。
我知道人生忽如青枝黄鸟在这些比喻面前都是轻飘的，配不上曹丕《大墙上蒿行》里的哲思。然而，“忽如飞鸟栖枯枝”，是怎样悲哀的底色，让此诗下面所有的行乐都将是“乐往哀来，怆然伤怀”。那样的口腹之福，貂裘之暖，车坚马肥，正当少壮；况有宝剑在手，君权在握，冠冕华盖，金玉满堂。况有左右在侧，女娥长歌，天气清凉，福祥乐康——人生还能如何，欢乐未央，然而岁月苦短。这么长的诗，都只是中心独立一何茕的大墙上蒿在零落前的狂欢，早知必将兴尽悲来，却仍要在“悲来”之前恣意尽兴，是暂时栖居在枯枝上的飞鸟，在下一次风起之前的悲喜交集的鸣唱。
人生忽如什么什么，是汉魏晋时期的表达。后来西晋的张协有一句“人生瀛海内，忽如鸟过目”，当是受了曹丕的影响。而到了唐代，杜甫也喜欢这个比喻，在他的诗歌中有“余生如过鸟”等诗句。而宋代的大诗人苏东坡也写过“百年同过鸟”，黄庭坚也有“百年青天过鸟翼”之句。张协之后，人生如飞鸟的比喻渐渐有了一个固定的动词，“过”，有了时间感，也有了过程感，时光纵然一飞而过，也变得缓慢而从容了一些。不像曹丕，“忽如飞鸟栖枯枝”，“栖”这个动词明明是长的，静态的，安定的，不知为何，却反而远比“过”让人不安而悲哀。
曹丕的文章我也喜欢，特别是他的书信。在曹丕的书信已经汉魏人的书信里，我们常常读到这样的结尾：“行矣自爱。”读《大墙上蒿行》，在那如滔滔江水一泻千里的辞采之下，仿佛隐约看到飞鸟倏地从枯枝上飞起的模样，行矣，自爱。
在中国古典诗歌中，以我有限的管见，生命如飞鸟之始创，仿佛是源自曹丕。
《大墙上蒿行》
曹丕
阳春无不长成。草木群类随大风起。零落若何翩翩。中心独立一何茕。四时舍我驱驰。今我隐约欲何为。人生居天壤间。忽如飞鸟栖枯枝。我今隐约欲何为。适君身体所服。何不恣君口腹所尝。冬被貂鼲温暖。夏当服绮罗轻凉。行力自苦。我将欲何为。不及君少壮之时。乘坚车。策肥马良。上有沧浪之天。今我难得久来视。下有蠕蠕之地。今我难得久来履。何不恣意遨游。从君所喜。带我宝剑。今尔何为自低昂。悲丽平壮观。白如积雪。利如秋霜。驳犀标首。玉琢中央。帝王所服。辟除凶殃。御左右奈何致福祥。吴之辟闾。越之步光。楚之龙泉。韩有墨阳。苗山之铤。羊头之钢。知名前代。咸自谓丽且美。曾不如君剑良。绮难忘。冠青云之崔嵬。纤罗为缨。饰以翠翰。既美且轻。表容仪。俯仰垂光荣。宋之章甫。齐之高冠。亦自谓美。盖何足观。排金铺。坐玉堂。风尘不起。天气清凉。奏桓瑟。舞赵倡。女娥长歌。声协宫商。感心动耳。荡气回肠。酌桂酒。鲙鲤鲂。与佳人期为乐康。前奉玉巵。为我行觞。今日乐。不可忘。乐未央。为乐常苦迟。岁月逝。忽若飞。何为自苦。使我心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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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这首长诗我没有分段，也没有区分逗号和句号。就我个人的感觉，这是一首很难分段，甚至很难句读的诗。 它的辞采一泻千里，而它的悲哀，亦如覆水难收。试着从头到尾读读这首诗，会发现真能让人喘不过气来。
是现在这样的季节，阳春，无不长成，多好。可是还没来得及铺排开就急煞煞地收了：“阳春无不长成。草木群类随大风起。零落若何翩翩。”诗一起头就那么急促，只是一阵大风，一个最好的季节就零落了。“中心独立一何茕”。万物生长的阳春，一转眼只剩下了那茕茕孑立的大墙上蒿。这样的感受是怎么来的呢，曹丕的《与吴质书》等文中说得很清楚，就不多说了。
于是有了这一句：“人生居天壤间。忽如飞鸟栖枯枝。”上次我在豆瓣广播中说，这么多年，这句诗我竟然一直错记成了“人生居天壤间。忽如黄鸟度青枝”。“黄鸟度青枝”来自齐代虞炎的《玉阶怨》，很为钟嵘瞧不上，称其为“学谢朓，劣得'黄鸟度青枝'”。其实也不是诗句本身就那么不好，主要是钟嵘所标举的是建安风骨，自然不喜这绮靡花哨的句子。
人生忽如……，忽如什么呢，在中国古代诗歌特别是汉末至魏晋的诗歌里，诗人们给出了各种好答案——忽如薤上露，忽如水上萍。忽如转飘蓬，忽如驹过隙。忽如远行客，人生忽如寄，所以，视死忽如归。
我知道人生忽如青枝黄鸟在这些比喻面前都是轻飘的，配不上曹丕《大墙上蒿行》里的哲思。然而，“忽如飞鸟栖枯枝”，是怎样悲哀的底色，让此诗下面所有的行乐都将是“乐往哀来，怆然伤怀”。那样的口腹之福，貂裘之暖，车坚马肥，正当少壮；况有宝剑在手，君权在握，冠冕华盖，金玉满堂。况有左右在侧，女娥长歌，天气清凉，福祥乐康——人生还能如何，欢乐未央，然而岁月苦短。这么长的诗，都只是中心独立一何茕的大墙上蒿在零落前的狂欢，早知必将兴尽悲来，却仍要在“悲来”之前恣意尽兴，是暂时栖居在枯枝上的飞鸟，在下一次风起之前的悲喜交集的鸣唱。
人生忽如什么什么，是汉魏晋时期的表达。后来西晋的张协有一句“人生瀛海内，忽如鸟过目”，当是受了曹丕的影响。而到了唐代，杜甫也喜欢这个比喻，在他的诗歌中有“余生如过鸟”等诗句。而宋代的大诗人苏东坡也写过“百年同过鸟”，黄庭坚也有“百年青天过鸟翼”之句。张协之后，人生如飞鸟的比喻渐渐有了一个固定的动词，“过”，有了时间感，也有了过程感，时光纵然一飞而过，也变得缓慢而从容了一些。不像曹丕，“忽如飞鸟栖枯枝”，“栖”这个动词明明是长的，静态的，安定的，不知为何，却反而远比“过”让人不安而悲哀。
曹丕的文章我也喜欢，特别是他的书信。在曹丕的书信已经汉魏人的书信里，我们常常读到这样的结尾：“行矣自爱。”读《大墙上蒿行》，在那如滔滔江水一泻千里的辞采之下，仿佛隐约看到飞鸟倏地从枯枝上飞起的模样，行矣，自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