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的起因都是一张泛黄的纸。
仲夏过后,天气终于没那么潮热,霉味却经久不散。两个小鬼吵吵嚷嚷着把他从电风扇前拖起来打扫屋子,三个人六只手,本以为可以早点打理干净结果越帮越忙,越忙越乱。当神乐把衣柜——现在是她温馨的小屋翻了个底朝天时,放置顶层的旧衣杂物气势如同雪崩倾轧而来,谁都难逃一劫。傍晚,灰尘在幽微的昏光里起舞,空气呛燥而霉味不减,引得喉咙发紧。银时双臂大张仰躺着偷闲时,那张纸轻飘飘形同蝴蝶,优哉游哉地落在破烂堆的顶端。
还是小姑娘手脚俐落最先爬出来,踮脚摸到那张纸,打开,然后笑得没心没肺像个秃小子。银时挺尸,正打算拿出做家长的威严,凑到她身后准备抬臂掌掴她后脑勺之前,眼睛往纸上一扫发现是张卷纸——精确一点,数学卷纸,零分。他的。而且当时确实是拿出百分之二十的认真答过的。
当下没了底气,来了脾气。欲夺回时被神乐左躲右闪传给了新八,后者的反应比较平淡,直言说不愧是阿银,正应了所谓三岁看老,你从小就这模样了。他啧嘴,说你们这群小鬼那个时候还改不了尿床的本性呢,没资格笑话我。然后嚓地一声抢回来揉成团,神乐倍感可惜地降低了声调。
夜深人静,蝉伏在门外楼梯扶手边作今夏最后一曲。他提着脚跟走得像只贼,窗外巷子传来偶尔一声狗叫都足够让他心惊,待拉上房门舒口气,又重新铺展了纸团。那张纸已经极其陈旧,脆弱如蝴蝶的羽翅,边角化成灰烬掉落在他的脚边。
回想那天也是类似情景,他才如此心惊胆战。
那小鬼拇指和食指捻在一起,小指还微微上翘,轻松拎出藏在他的被褥里的零分卷纸,不怀好意地笑。明明是溽暑时季,银时却觉得寒气袭人,大脑当机半天才扑上去抢夺。论力气高杉不是他的对手,但是脑子确实比他强太多——卷纸作证。高杉从他的手中挣脱开,把卷纸揣进里怀躲到了大花瓶后面,银时顿时怒火烧燎到舌根。那是老师最心水的花瓶,要是在打闹之中弄点闪失——等着干吃三个月盐饭团就咸梅干吧,对甘党而言何其残忍的牢饭。而且他敢笃定,那小混蛋绝对会在他冲上去的第一时间跑到老师那边告状。
他嘁了一声,就地枕臂躺平。于是高杉就慢慢从花瓶后面显身。一开始是半张脸,然后是圆溜溜的脑袋,上半身,最后整个小身板立在他面前。
“想告状你就去吧,混蛋。”银时闭上眼爱答不理,反正他讨厌数学老师,觉得数学这种东西怎样都无所谓,只是不想听松阳老师跟他婆婆妈妈而已。而且是语气失望的婆婆妈妈。高杉则表示谁要告状了,本来就打算羞辱你一下,顺便再告诉你本大爷是满分而已。你想要回卷纸就陪我玩。
高杉比他年幼一岁,在相同岁数的人里心智发育也称得上早熟。但是银时还是觉得自己比他大好多好多。究其原因,都是生活逼迫所致。
所以两人有所冲突时,他总是低头忍让的一方。松阳老师也时常让稍微年长的他多照顾些高杉晋助。对此他曾心有不满,有时还会蓄意同高杉胡闹,挑起争端,以此来表现自己还是需要关注的孩子的事实。总之尽是非常孩子气的行为。
银时倦倦坐起来问,“你想玩什么。”然后任凭高杉抓着他的手腕跑出了居间,跑出了庭院,在林荫路上越跑越远。那时候他们还小,蓝穹高高旷旷,人迹渐渐稀罕。
最终在后山的围栏前他拽住了高杉。围栏以外是广袤的山林,于当时的他们而言是绝对的禁区。后者不以为然,三两下轻车熟路地翻过了围栏,朝他招手。银时心一悸,生怕这小子趁他不备跑远了,连忙蹬上围栏,落地时打算带他赶快离开。但见相隔半米高杉从里怀掏出了一只罐子放在脚边。
“假发不敢陪我玩,我知道你敢。”
“哎哟我真不敢。”
“你要是真不敢,还能让我拉你到这里来吗?”高杉用脚尖在罐子周围画圆圈,两只碧绿的眼睛闪着精光看他:“其实你猜得到我要带你去哪儿,还很期待吧。”
高杉真的聪明得不像个七岁孩子。银时被噎住,焦躁地挠了挠头,四顾左右。反正既然一只脚都踏进来了,就当为了取回他丢人的卷纸。他点头同意,前提是由他当鬼。开玩笑,要是换高杉的话指不定把罐子踢到哪个熊窝里呢。银时心里盘算好,以最快的速度捡回罐子然后就把没来得及跑远的烦人精揪走,心里叉腰大笑佩服自己聪明无双,事实上忘了他要真有点脑子也不至于惹这么一出麻烦。银时掌握好脚力,罐子飞出去的刹那高杉像离弦的箭转头就往深林跑得不见踪影,银时心里着急,赶忙去跑去拾罐子。
结果他高估了自己的识路能力,及至枯朽的垂柳树根捡到罐子,四下摸索着跑回原地时已是黄昏。他凭着记忆去找高杉,边喊边找,以为那家伙不肯认输出来,微弱的嗓音在山林间回旋往复,却听不到一声答复。天色已经越来越晚,参天的树木掩盖了本就微弱的天光,他想起了那些流浪战地的日子。黑暗如同涨潮的海水漫卷盖地,他感到窒息,边调转方向回头狂奔边喊高杉。一道黑影从身边飞驰掠过时,银时直接坐在了地上。对方形似杀气腾腾的小兽,后撤步背抵树干呼呼喘气,被吓得不比他浅。
还好是高杉。看清那张脸他内心一松,随即又狠狠揪紧:卧槽高杉?这下完了两人全迷路了。然后又相当孩子气地生起他的气来。高杉说他在树上待半天也不见银时来找以为有诈,后来觉得出事了就回去看看,踩烂了罐子叫他回来认输,却怎么都不见踪影,又跑回去找。说完泄愤地在拉他起来时攥紧了手。
高杉说他用石头做过记号,但现在天完全黑了,两人手中没有照明,还要时刻提防着四周,走得很慢。银时一直在同他讲话来排解淤积心中的恐惧。
“欸我说高高高桥君你说要是碰到熊该怎么办?”
“……我姓高杉。”
“RedSuns不是挑战过日本全山路吗,现在也应该多少记着点回去的路吧?”
“都说不是高桥凉介!”
“你说这世界上有没有……”
“吵死了,讨厌鬼。”
“啊啊啊啊啊啊你说出来那个字那个字那个字那个字!”
一匕亮光照过来时坂田银时迅速屈膝躲在他身后,半晌才敢露出眼睛偷看。结果刚睁眼就看见桂小太郎和老师站在他面前。比零分卷纸被看到还丢人显眼。松阳老师力道适中地给两人一人脑袋来一捶——不对,银时多一捶。
快乐的事情捧腹大笑之后就忘得差不多了,痛苦的经历因为大脑的保护系统渐渐淡化疼痛。唯独惊心动魄的回忆历久弥新。
大脑真是贱得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