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七年前的那场大雨,为美丽的天堂蒙上一层残忍的面纱。
也刷洗去了满城的血迹……
自由之城维鲁加,罗多克民族的发源地,民主制度的摇篮。在这里,不知曾发生过多少惊心动魄的故事,传颂过多少扣人心弦的传说。千年的风尘,洗不去她惊艳世人的优美,刮不走她傲视群雄的庄严。正如一位和蔼可亲,貌美如花却象征着永恒的女神,维鲁加将她绝美的一面毫无保留地献给爱她的人们,却从未向她的敌人低头。谁承想,第一个对她进行惨无人道的蹂躏的,竟然是罗多克人。
人类总有一个毛病,就是喜欢仇恨以及放大仇恨。人类还有一个毛病,自己人打起自己人永远是最凶的。
当年,杰尔喀拉伯爵葛瑞福斯威逼利诱,软硬兼施,最终登上罗多克的王位,也将苟延残喘的民主制度彻底送进坟墓。秩序的维护者,维鲁加伯爵凯托斯在封底举起反抗暴君的大旗,终遭失败,流亡国外。残暴的马特阿斯领主为了发泄对凯托斯的不满,竟把所有愤怒化作一把巨大的屠刀。反抗马特阿斯的,所有人,还有他们的亲人,都在这把屠刀之下化为孤魂。他们的房子,也在那天被一把大火烧得一干二净。
整个维鲁加都记得,那天是十一月十九日,那天下了一场很大很大的雨,仿佛冤魂的泪水,逆流成河。骄傲的女神的唯美,在那个罪恶的日期,荡然无存。
梅尔特的父亲也是反抗军的成员之一。在维鲁加城破的前夜,他偷偷令妻子带着梅尔特假扮成进城做生意的农民,从东边的们出逃,终于保住了两条性命,也埋下了一段二十七年的痛。
此次归来,不只是为了感受人非物非的那种痛彻心扉,还要对二十七年前的一切作一个了结。没想到的是,刚刚进城就遇上了索尔维多,那个和自己一样深爱着维鲁加的老人。罢了,重温记忆,又有何不好呢?
可……
你忍心,把鲜血洒在这样一个天堂吗?
你愿意,维鲁加再一次被仇恨浸泡吗?
你希望,你钟爱着的家乡为你哭泣吗?
你……
梅尔特听见,索尔维多的声音,那带着浓重口音的罗多克话,讲述着他曾经在心中感受过的话,在信中写过的话,还有那些根本不曾说出口的话,那些,滴着点点鲜血,一遍一遍萦绕脑海的话。
还记得九岁那年,妈妈在带他离开这片优雅的土地前,对他说我们要去做生意,可能永远回不来了,希望他忘记爸爸,忘记小安娜,忘记维鲁加的一切。天真的小梅尔特记住了所有的话,除了最后那些。记忆里的烙印,哪能如散沙般肆意流去?逃亡的前几年,他不断给爸爸和小安娜写信,为了让他们看到,梅尔特无论在哪里,都爱着他们,爱着维鲁加……只是,有一天他还是明白了,为什么爸爸和小安娜看不到这些信了。因为他忘记在信上标注地址:寄往天堂。
“难道维鲁加不是天堂吗?爸爸不是天天都对我说维鲁加是最美的吗?小安娜不是天天和我在葡萄园漫步还说就算死去也永远要在这儿呢!为什么……”
因为,有仇恨,有杀戮的地方,就没有天堂。
这句话,直到年近四十,梅尔特才感觉到它在心底的分量。
“呃……抱歉……”一次太多的话语令索尔维多有些不堪重负,“不介意的话,我们一起坐在这儿吧。唉,我老了,是时候休息了。”
夕阳最后一点光打在他的脸颊,冷至冰点的惨白。
从回忆的泥潭中抽身,梅尔特浅浅地笑了笑,扶着索尔维多坐到他身边。猛然间,一丝凌厉的银光划过落下不久的夜幕。
那把匕首,从梅尔特口袋里悄然滑落。
“怎么,难道你想……?”索尔维多的眸子里掠过一丝恐惧。
“这……这……”梅尔特有点慌张,“这把匕首么,我在维鲁加城外捡到的,做工不错呢。我平时喜欢收集这些东西。没准这是谁不小心遗落在那儿的,我就笑纳了……”
索尔维多明显察觉到了语气中的那丝牵强,轻轻拾起匕首,摩挲着,一丝神秘的微笑再度显现:“不,应该是有人刻意丢下它的。一个曾被仇恨蒙蔽了心,见到维鲁加的美景之后终于停止了那个念想,重新开始属于自己的生活。”
说着,他慢慢抬起头:“算起来,也有快三十年了,那件事情,我也记得。多少孩子在那一天,失去了最爱的人。现在,那些孩子应该都长大了。是时候回来了……”
“嗯,没错。但我现在真心不希望他们得手。维鲁加遭受的苦难,已经够多了,她不能再容忍杀戮和仇恨。”梅尔特小声地说。
“他们应该好好活下去……他们爱着的人,一定不会希望那么快见到他们吧。如果真因为这个执念,把自己送上末路,那,最是对不住已然逝去的人们。”索尔维多突然老泪纵横,“可惜……我还是没能做到。我还是无法好好生活,我还是…………对不起他和她……”
四周寂了,夜晚的冷风在叶间飞舞,柠檬的幽香如影随形。
知道维鲁加为什么是天堂吗?不只是她磁石般吸引力的美丽,还有,她的美,救赎了不知多少堕落过的灵魂。所谓复仇,不是千方百计让敌人从世上消失,而是,努力让自己过得比他更好。
再次见到深爱的人,那时,你便可以亲吻着他们的脸,对他们说:“亲爱的,我不是第一次到过天堂。”
靠着梅尔特的肩膀,索尔维多完成了最后一次哭泣。如释重负般,他的呼吸渐渐轻了下来。
“我很高兴,天堂在我最后一天又拯救了一个人。去吧,去追求你的生活吧,孩子。维鲁加,你一定还深深爱着她吧。还有……”索尔维多的瞳孔直视着对方的眼睛,深情款款,“你和他,长得好像……”
仿佛猛然意识到了什么,梅尔特惊叫一声,紧紧捧住索尔维多的脸。隔着缓缓浓重的夜幕,他看到了正在慢慢摆脱躯体的一丝灵魂。
“能和维鲁加作伴这么久,我真的好高兴。生前,身后,都生活在天堂,还有什么比这更幸福的呢?可惜,我就要离开维鲁加了,好想再多看她一眼……”
……
索尔维多终是没有合上双眼,但梅尔特还是清楚地感受到,他渐渐淡去直至消逝的呼吸。任凭夏季的晚风洗礼,柠檬香淡淡,没有哭泣。
梅尔特深深吸了一口新鲜的空气,缓缓呼出。仿佛有什么沉重的东西,随着清风,土崩瓦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