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罪骨之宫中，没有哪只雌妖会不知道一只叫瑶的丑妖。其实她原本就生得不大好看，后面又因了脸上的那一条长疤，自左侧的眼角一直延伸到嘴角，便更令人不忍直视了。
她们都不太待见她，顶多有，也不过是无聊地讥诮几句，或是捉弄一下，聊以调剂贫乏而无趣的后宫生活。
而亘瑶本人并不在意。
或者说，也早就懒得理会了。不过是重重复复的几句“恬不知耻的猫妖”——作为众妖中丝毫不起眼的小妖婢竟敢觊觎帝后的位置。尽管这是每只雌妖所梦寐以求。
毕竟只有她敢在第一次觐见黑龙帝时，以一只普通的雌妖的身份，当着众人的面嚷嚷要当他的帝后。众人的哄笑，讥讽，亘瑶充耳不闻，只是直勾勾地盯着傲立在尊座前的冷俊身影，耐心等待着他的反应。
——反正他也没当面拒绝。亘瑶总这样乐观地安慰自己，即便霍琊当时反常地沉默了很久，满脸的无语。
所以她可以不介意容貌，不介意四周投射来的异样眼光，紧紧追随着那个遥远的背影。
只要他也不介意。

贰
“又是你这只猫妖——你这三年来都没有照过镜子是吧，难道不知道霍琊陛下每天都要见到你，对着你这张令人作呕的丑脸，该是如何的厌恶？”
说罢，其中的一名雀妖立即将一面铜镜举到她面前，而后一阵哄笑。亘瑶静静看向映出的面庞，那相同的眸中，云淡风轻依旧。她便眨了眨眼睛，若无其事道，“几位姐姐，方才宫门的侍卫来消息说君上已经进了宫，有陪瑶在此闲耗的时间不如回房好生打扮，过会儿好觐见君上？”
陛下已经回宫了？群芳闻言才急忙离开，有不少还不忘回瞪她一眼。而亘瑶只是在原地打了个哈欠，手中还留着那面铜镜，看了一会儿，不知在想什么。
余光瞥见最后一抹艳丽已经走远，她突然笑了起来。随后将那什物随手一扔，朝向已在殿门上倚了许久的“侍卫”，无比熟练地行了一礼。
“欢迎回来，霍琊——陛下。”
他没有回应，却又像是早已习惯于她的伎俩，只是静静挑开帽檐，凝视她。
片刻后，霍琊转身推门而入。“不必多礼，瑶。”闻言她顺手接过他脱下的侍卫服，修长而孤傲的背影融入偌大的殿堂。
有关她的事，他从来看在眼里，却素来不管不问。
一声谁的苦笑，默默地消散在了缓缓关闭的缝隙中。

叁
罪骨之宫有一只猫妖叫瑶，众妖只知道她叫瑶。
但所有妖都认得她。
为什么呢？是因为那张原本相貌平平的脸上偏生的一道疤，还是三年来唯独她有幸作为贴身妖婢伴君左右？
哦，倒不如说自黑龙帝居入罪骨之宫以来，她是唯一一个能站在君上身畔的雌妖。
尽管她只是地位低下的妖婢，连妖妃都当不上。
但见君上一面谈何容易？与其空有妃名，倒不如像她这样能日日相见。故而哪怕亘瑶身份再低贱，相貌再丑陋，雌妖们看她时的眼神永远是妒意甚于厌恶。
刁难，欺凌，几乎天天上演。反正亘瑶也不去抗拒，众妖更只当她是一个丑角。顶着惨不忍睹的面容却浑然不觉，依旧不知天高地厚地追逐着她们的帝尊，可笑之至。于是谈笑她入宫以来的事迹成为众妖茶余饭后的消遣，道是眉飞色舞，乐此不疲。
谁不渴望君上的垂怜？亘瑶自问不过做了她们日思夜想，却愣是不敢做的事罢了。
丑角就丑角呗。她倒是每天都乐滋滋地蹿来蹿去，掸掸书案上的尘埃，搬一盆花到日光下然后从早移到晚，或是趴到窗台上小打个盹。霍琊也懒得管她，不过会在她闯祸时扫几眼吩咐几句。而清冷的金眸每日映着她来去的身影，竟也亲和了几分。
在殿中香炉吐出的氤氲中，时间悄然而逝。

肆
“霍琊，我要做你的帝后。”
怕是霍琊也想必忘不了那一日的情景，娇小的身躯，执着的神情，在花红柳绿中分明不起眼，却又能一眼望出。
后来众妖发觉陛下对此毫无反应，趁他走开一小会儿便开始窃窃私语。管事的桃树妖更是揪起亘瑶的耳朵呵斥着，她嗷嗷叫痛只换来周围的嗤笑声。正当她们眼见霍琊回来，满怀期待地等着看她被处置的好戏，竟等出了一句“从今日起到殿中侍候”，不由大惊失色。
而她也被突如其来的变化怔住了，只听到霍琊又转身甩下的一句“不是说要当帝后吗那就来试试吧”，然后继续目瞪口呆地受着四面八方袭来的尖锐目光。
那时他是有带着笑的吧，亘瑶心想着，不觉欣喜了几分。
于是她顺利地搬入了霍琊的寝殿——隔壁的杂物房，开始了甜蜜而凄惨的侍君生活。刚来的几天便霉运连连，打个水都会泼，甚至泼到过霍琊身上吓得一旁的侍从快哭。更别提众妖有意无意的刁难，饭菜会馊、房屋漏雨那是家常便饭。睡得不好，她还能厚脸皮卷张床单到隔壁打地铺，但吃食就很惨淡了。不过亘瑶也相当有自知之明，放弃了考虑自己的手艺，灵机一动，便常常到膳房和厨娘分享君上的生活轶事，久而久之伙食竟也有所改善了。
寻麻烦的妖自然不少，然而慢慢众妖又惊讶于亘瑶的异常乐观。转眼间已经过了半年，亘瑶渐渐适应这里的“日常”生活，而笑她欺负她的妖也感到乏味而渐少了。
她倒像不会有烦恼一般，每天一见到他就满脸笑容“霍琊霍琊”地喊。为此她天天被管事的妖骂逾矩，但也没见她改过，从来不在他面前称呼陛下或君上。
而霍琊总是皱着眉头看她，左眼轻眯。也不曾言语。
直到她戴上了那由厄运重描的“半面妆”。

伍
亘瑶的左脸有一道疤，却不知该算天灾还是人祸。
那日君主的寝宫走水，而霍琊不在宫中。龙族最善御水，而罪骨之宫中除了亘瑶也没有妖不会水诀。偏偏所有的水柱都飞向寝宫，而无人理会她面对自己房中的火光时的手足无措。他殿中的火苗很快就灭得干干净净，她房顶喷出的焦烟却几乎将全宫笼罩。而当霍琊闻言赶回时，烧焦的房屋由于刚被匆忙浇灭而遍地滴水。没人敢直面他凛冽的目光，只得噤声望向废墟中紧紧蜷缩着的黝黑身影。
“猫妖……”她听到唤声木然地看了他一眼，脸上划开的口子不断涌出血来。霍琊想要说些什么，却哽在了喉间。
她弱小的身躯始终紧护着一个木枷。
霍琊依稀记得，亘瑶是一只会做木枷的妖。她还拿过一个精心准备的成品来找他，“霍琊霍琊，可不可以在宫中试用我的木枷？它可以做很多事情的。”
那时他想都没想便随口答应了，尽管在他看来没多大的事，某猫妖却满心欢喜。
如今他却不知道如何去面对她了。只嘱咐了妖医照顾她的伤，好了以后便让她住进自己寝宫的侧房。
亘瑶那道疤也就是在这个时候留下了。有时候他会看着她的左脸出神，亘瑶看不出他的表情，却又像是怕他难受一般摆摆手道“容貌乃身外之物”，随后一脸不在乎。霍琊撇撇嘴角，仿佛微微地摇了摇头，便又偏开了头。
但她竟还是敢问他：你介不介意帝后的脸上有条疤？
为何如此执着。霍琊没有看她，只将酒樽递至唇畔，轻抿了一口。

陆
是因为喜欢上他么？霍琊考虑过这个可能性，但又皱了皱眉头。
罪骨之宫中妖妃妖婢众多，什么样的示爱他没见过，却是头一回听说要当帝后的。他对谁来戴那凤冠霞帔漠不关心，但她若是想寻个什么宝物得个什么好处，他倒不是不能顺手卖个人情给人家。
想到这里，他又在白绫上执笔几字，唤来门外的雁妖拿着送信去了。
亘瑶在一旁捧着新换的砚台，好奇地朝这边张望着。霍琊看了看原先那已经横尸于地的砚台，碎块和墨汁泼了一地，脸一沉。亘瑶见形势不妙，连忙用脚踩着桌布一角往地上擦，对方实在看不下去，只得摆了摆手道：“行了你别整了，横竖只会越整越砸，把东西给我放那就出去。”
似乎听出了语气里并没有怪罪，她的双眼又是一亮，吐了吐舌头出去了。
霍琊无奈地扶了扶额头，罢了，眼不见心不烦。眼角瞥见那枚由昆煞国送来的龙玦，想起当日之事，又不禁冷笑一声。
一年前昆煞国使者来访，冷不防地呈上了一把利刃和一枚龙玦作礼。霍琊冷冷地看着他们，只见为首的犬妖笑呵呵地取下了利刃，再次将龙玦奉上。“我昆煞国与黑龙国素来交好，送上这份礼物乃吾皇的意思。愿黑龙陛下与吾国继续和睦相处，友好往来。”
昆煞之皇好大的口气，竟威胁到他头上来了。说了一通客套话，来访目的也不过是看看自家的殿下在这边过得好不好。不过按那时的情形，他们的判断应该是过得好了。
想到这里，思绪又被扫帚清理碎块时摩过地面的刺耳声打断。他无奈地偏过头暗示自己不要去看她，眼角却似乎带着笑意。
怕是那傻猫挠掉头皮都想不到，她在此处的一举一动都在自家兄长的监控之下罢。霍琊想想便觉得好笑。
那张白绫上，赫然写着四个字：令妹安好。

玖
当初是怀着怎样的心境说出那句话呢？亘瑶早就回想不起，只记得第一眼她就陷了进去。
都说那霍琊冷冰冰的，到底哪点吸引人呢。她笑了笑，天知道，反正她就是喜欢上了。喜欢他睥睨众妖的傲气，喜欢他欲言又止的关心，喜欢他明明转过头不看她却依旧能在嘴角捕捉到的暖意。他没有那种软绵绵的温柔，不会说动听的情话，却能让你感觉到他在身边是如此安心。
其实他的脾气很怪，而且见她被欺负也从来不出面帮。但亘瑶也知道，那些欺负过她的妖私底下都会被他变着法子惩罚，虽然她们从未意识到会是这个原因。
而现在她才发觉，霍琊早已明晓她的身份，那些被她视为甜蜜的默默的关心，全都可以用“对昆煞国十公主的特别照顾”一笔带过了。
除了那道疤。
也许她早该清醒，千不该万不该喜欢上他。但身体不由自主地向他靠近，如飞蛾扑火一般，绝望而痴狂。
“霍琊，我要当你的帝后。”
他眉头一皱，“你不属于这里。”
很疼，但不想放弃。“你可以只给我这个位置，我什么都不要，你不喜欢我甚至讨厌我都没关系。”
“你没必要把自己困在这里。”
“但我不想就这么离开你！”她终于被激怒，猛地扯下了支撑了三年的伪装。霍琊愣住了，那漂亮的眼眸中刹那闪过恨意，冰凉的痕迹顺着那道疤滑下，衬得她精致的面容无比妖异。
伸出手，似要抚上她的脸颊，却又生生放下。最后一丝期待终于被浇灭。
他说，亘瑶，对不起。
他说，你走吧。
拾
后来，昆煞国的使者来访，告知他十公主即将成婚。
霍琊扶了扶额头，突然记起第一次见到她时，那坚定而澄亮的眼眸。而这偌大的殿堂中如今又只余下他一人，那个乐滋滋蹿来蹿去的身影渐渐在视野里消散。
仿佛又能听到她问，你介不介意帝后的脸上有条疤。
其实他想说不介意了。产生这种念头倒也没什么奇怪，只是当初是他狠狠推开了她，如今她寻到了自己的幸福，他自然要独自面对她离开的事实了。
忽然想起离开青龙国时，青龙女皇曾给他送来一套信物，说是留给她的儿媳妇。现在想来，反正那位置空着也是空着，那套信物不如就赠予她当个纪念吧。
他似乎什么都给不了她，也没办法补偿她留在两人心中的那道疤。
然而昆煞国的使臣带着那套贺礼返国后，两天后竟意外地又过来了。那犬妖笑眯眯地呈上一大箱回礼，说什么“吾皇已经收下了聘礼，这点心意望黑龙陛下笑纳”。
这都什么跟什么。霍琊面无表情地望向箱子上的标签，脸一抽。
那标签上写着两个大字“嫁妆”。
再往下看，署名，“猫妖他哥”。
无语地捂面，霍琊将手心按在箱盖上，仿佛能听到里面沉睡的人儿熟悉而轻稳的呼吸声。
他忍不住笑了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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