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南方，栀子花并不罕见，小时候见得多，却也始终没怎么留意。真正对这种花有私人感情，还是因为对于高中时光的一段记忆。

高中是在一个镇上读的。学校是百年老校，实行封闭式管理，不准出校门，休息时间定时检查仪表。我因为保送入校，进的是重点班，重点班与别的班级分开，被安排在高三教学楼。有时候去食堂吃完饭很早地回教室，晚自习还没开始，教室里就已经坐满了人，大家都在埋头看书，我于是也只好在自己的座位上坐下来。这样一坐，就要坐到晚上十点多，晚自习结束。这期间，除了头顶上两只风扇嗡嗡的转动声和偶尔书页翻动的声音，教室一片安静，是那种会让人恍神的安静，以为自己是在海底，头顶悬着刺眼的探照灯，一言一行都被密切地监视。入学后的几场考试下来，我都排在班上的倒数几名，也自然而然地和其他几位倒数的同学成为了朋友，其中就有小微。

小微戴深度近视眼镜，留着很短的男生头，个人说话是不习惯与人对视，语调也很平，整个人看起来没有什么情绪。她的座位离我不远，我们熟起来之后，总是在上晚自习时传纸条，有一天她说：“我们去打耳洞吧。”我们就去打了耳洞。回到学校来，为了躲避仪表检查，她买了一些透明的白色耳棒，用剪刀剪到很短，刚好可以塞住那个洞口有不至于冒出来一截被发现，但也真的没有被发现，但每次检查也还是心惊胆战。现在想来也真是荒唐，也不知道为什么一定要费尽心机那样去做，仿佛在逞某种勇气。后来小微喜欢上隔壁班的一个混混儿男同学，我陪她去篮球场偷偷看他打球，陪她小心翼翼地送情书，最后他们也并没有在一起。我们垂头丧气地进入高二，被分在同一个文科班，晚自习之前还是会一起在学校里慢吞吞地散步，拖到最后时刻才进教室，已经不再穿纸条，而是用学校的练习本，上课时互相在上面写下很多想跟对方说的话，一个本子写完了，又换另一个，大概也是聊了很多脆弱的心事，虽然平日里表面看上去却有是满不在乎的样子。就这样，很快，高三就来了。

高三对于每个同学来说都不容易，我们此前的功课落下太多，这时候虽然想踏踏实实地复习，心里却始终很慌张。小微想考去南京的大学，那时候我们唯一的娱乐就是拿出一本地图图册盯着上面的某个城市看上一小会，我没有告诉她我想去北京，大概自己也是心虚的，觉得考不上。有时候熬夜做练习册，听许巍的歌，太累了也会跟小微聊几条短信，翻来覆去说的好像都是些马上可以触及有好像永远不回来的未来的事，大概也互相说过“不要怕，一切都会好起来”之类的话吧。

6月初考前的最后时刻，放了几天温书假，很多同学都回家了，小微和她妈妈住在学校的教工宿舍，我在学校外面租了间房子，两个人有时候复习累了，傍晚会在学校的操场散会儿步。刚刚下过雨，空气凉凉的，操场上空空荡荡，只有我们两个人，仿佛就有种相依为命的意思。我们走了一会儿，也没说什么话，各自有各自的心事，最后在台阶坐了下来。

“哎，你闻，栀子花真香啊。”小微突然说。

其实不用很仔细去嗅，就可以闻到一股馥郁的香气，在雨后的空气里，显得格外清新。原来是栀子花啊，我心想，此前在花坛边路过，也没有留意。

“我原来一直很讨厌这个学校的。”小微又淡淡地说了一句，说完扭头看了眼操场旁边高三教学楼。因为放假，高三教学楼很安静，也没有灯，黑乎乎的，显得落寞极了。其他教学楼和平时没什么两样，仍然是亮堂堂的，很快，下了第一节晚自习，这个安静的学校还是照例会沸腾起来，有些人会去小卖部买东西吃，有些人会来操场跑几圈，有些人会结群说说笑笑，也有些人会偷偷跑到没有灯的角落处哭一小会儿，这就是曾经我们每天的样子啊，到那一刻又好像跟我们不再有关系了。

我知道小微的话并没有说完，剩下来的那半句，也不会说出口了。整整三年，那么多个日日夜夜，能脱口而出的喜欢和不喜欢，开心和不开心，都是假的。

那天我们在哪里坐了很久，小微说要是能一直在这里坐下去就好了，但我们终究还是起身离开了。临别前一人在花丛中摘了几朵栀子花，花枝纤细，叶子上还沾了几滴雨水，花瓣将开未开，在路灯下白得几乎有些脆弱。

“回去用水养着，能一直开到我们考完试。”小微说。
“考完就好啦！”我说。

考完就好了。当时我们所有人都这么想，就好像所有人都聚集在山脚下，谁也没去过山的那一边，但每个人都相信，只要翻过了这座山，就会有广阔的世界。

养在矿泉水瓶里的栀子花不过几天也就枯黄了。枯黄的栀子花是褐黄色，软趴趴地下垂，看上去很脏—我们也就真的考完了。一切很自然，但仍然，有些仓促。小微没有去成南京，不情不愿地去了我们临近的一个更小的城市，我当然也没能去北京，读的是重庆郊区的一个大学。

时至今日，我们都已经大学毕业了一年。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们遇见了很多人，经历了很多事，不管愿不愿意，也终于变成了别的样子。小微现在在家里准备公务员考试，每天研究食谱，捣鼓出五色八门的菜色拍了照发在网上，也在网上收集些星座和心灵鸡汤，琢磨着怎么样尽快的将自己嫁出去。我在独居的一年里，花了大半天的时间津津有味地望着对面上的栀子花，突然想起她来，想到那个刚刚下过雨后的操场，微凉的空气，空气里的花香，以及自己的整个高中时光，那些没有办法对任何人说明的软弱、迷茫和对未来的恐惧和向往，好像也并没有那么苦涩了，像喝了一杯淡茶，淡淡的苦，还带着点香，也竟然有几分回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