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雪了〉
……
还没备足过冬的衣裳
许楼村就下雪了
母亲找出旧的空心棉袄
冷风直往里钻——
我望着雪，心里暖暖的
像一个倒空的布口袋突然装满年糕
雪在下，麻雀飞来飞去
有点惊慌，有点孤单
母亲在灶台上赶蚂蚁
她是轻柔的
我看见一只蚂蚁背着不大的饭粒
雪越下越大
越下越紧
我要扁舟干什么
我只要草绳扎住裤脚
一夜大雪
清晨，我看到许楼村白纸一样干净
几行脚印，在上面写来写去
……
〈鹤〉
……
晚秋的一片稻田
我分不清哪一块与天空更接近
新鲜的泥浆
挽留不住几粒米虾的走失
它，翩翩飞来
冷峻，高贵，有雪的气质——贞洁之美
一个少年忘了自己
忘了麻雀、燕子是会飞的禽鸟
它没有穿脏的白裙子仍在我记忆的抽屉里锁着
一个少年立在田埂上发呆
——只剩下空壳
至今，我仍在寻找它的一根落羽
一只高贵的鹤
让一个乡下的孩子
一再沉溺梦境
至今，这只鹤仍没有飞远
……
〈1976年的大雪〉
……
风从长城以北吹来
走累了
也不肯在许楼村的树杈上
小歇一会儿
外婆迈着小脚
去灶间煮鸡蛋
谨慎地取出花瓷大碗
往里面加一勺黑乎乎的红糖
母亲已经不那么惊慌了
这是她的第三次生育
苍白的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容
那么短暂地消失在又一次阵痛里
父亲去院里扫雪
然后回来
低头蹲在旮旯里
一声不吭地抽烟
他担心的是一个七口之家的命运
也是乡村持久的命运
而你却躲进灶烟熏黑的厢房
一个瞎眼的说书人
滞留在年前的一场大雪中

〈吹送〉
……
泥土的心跳藏在蚂蚁细微的呼吸里
一条路的缰绳
牵出一座村庄
牵出尘世广阔的牧场
阳光忙着搬运云朵
搬运牛羊的欢叫
搬运露水的大野
我的耳蜗流淌涓涓水声
草有拔节欲望
禾苗有灌浆快乐
风总是一愣一愣的吹送
我遇见事物的都是最幸福的
也是最寻常的
细碎的
琐屑的
在泥土的草叶上呈现
打苞的花骨朵从枝头出发
一夜间开出心中的鲜丽
河流泪盈大地
走着一条通往天堂的路
这样想着
青蓝的炊烟
就从茂密的树冠上轻盈地吐出来

〈简单的一天〉
……
阴雨天。火柴皮湿了。
母亲擦了两根，没擦着
就心疼得不忍去擦第三根了……
她去邻居家引火，攥紧一把柴禾
又从柴堆里抽出一把，以作酬谢。
看着母亲匆匆的背影
转过墙角，那么低矮
像一朵由泪水构成的暗黑的火焰。

《忆桂花》
……
虫声，细柔了下来。被月光碰碎之前，
它们是锃亮的黄铜、绚烂的丝织品，
是一群穿花裙子的小姑娘挤在槐树下躲雨。
寂静。持续三秒。空气中有迷人的乳婴的微笑，
宛如圆润的果子，被一根看不见的丝线吊着，
一阵风吹来，美妙的音乐从寂静中升起。
我惊讶于一朵小花也能灼伤记忆的手指，
它就这么无声地落下，忘了自己
不紧不慢，仿佛一场秋雨，已暗自完成了对命运的转换。
……
《深呼吸》
……
有时，我会醉在这浓烈的花香里
树枝用蓬勃向上的力，推开一片寂静
温暖，潮湿，暗处正下着细雨
我怀着一只鸟的渴望，停在那里
而花朵和绿叶都在生殖
一些芽孢攥紧小拳头
闭上眼睛，你会梦见少女在游泳
不用偷窥，她就在你的面前脱衣
也许是一部分细胞太敏感了
它们需要立即住院，穿上干净的睡衣
这个春夜，我要克制一点儿
别让花香独自把我一人带走
……
《燕子又回来了》
……
窗外欲雨。流星坠入寂静
音讯不多，几点露水
湿透花枝。你起身关窗
一只燕子像落魄的书生
天空飘过肃穆的云，从生活中隐退
然后铺陈，是一个人旅途的终结
牧牛，拔草，除虫，担粪，然后写下炊烟
然后松动——松果样坠落
暮色依旧，燕子又回来了
衔着湿泥，沿着灯火的方向回家
野地里，你多次拾到腐朽的棺木
那是大地的胃液尚未将逝者的亡灵消化

《细雨中的油菜花》
……
雨
从寂寞的高处落下
它给你
赤裸的白骨
冰凉的吻
药的苦香
你一次次地品尝失眠的滋味
像邻家的姐姐
有时你患感冒
额头下着零星的小雪
薄翼几乎被折断
你像飞翔的钉子
破碎的玻璃
你渴望的不是春天
而是一场起义的大火
汹涌的
灿烂的
无休止的叫喊
把春天的这列火车直接开进阳光深处
你梦见天堂高高的门槛
把一个光脚丫的苦孩子
遗弃在满天星斗的旷野上
流水向东
青草向上
你是命运中递给我灯盏的人
村庄是人间的小站
牛羊低唤两声
大多数时光
你小如一粒尘埃
把简单的快乐
一半给了天空
一半给了我们

《月过中秋》
……
凉一点了
秋风和虫吟
雁阵越飞越高
母亲从晾衣绳上抬起头来
远山和颓墙
都成了孤单的衣架
.
磕头虫可怜
旷野空得只剩下一排静穆的电线杆
月亮再一次失足落水
池塘一圈一圈的涟漪
传递你远走他乡的消息

《一朵小花簪在清冷的水面上》
……
在湖面
它显得那样的渺小
仿佛微粒之于宇宙
仿佛一盏灯深陷无边的夜色
有时低头碰触一下水面
像单纯的孩童
脸上掠过
一丝的羞涩和颤栗
她爱着水湄
风刮过凌乱的头顶
雨敲打酸痛的骨节
她想变得更干净一些
被一根草茎托举
湖上荡漾月亮的皱纹
夜色是架梯子
坚硬的软梯
踩着就能离开白茫茫的水面
时光比灯芯还短
湖石哑了舌头
她有一种无法说出的忧伤
月光的忧伤
今夜被谁失手打碎在这清冷的水面
如簪在扉页上娟秀的一行字迹
她不弃这肉身
也不怜悯这肉身
惟爱情可以逾越生死
一朵小花的心
左右摇摆
寂寞里它信奉雨水踩过的密集的足印

《雨一直下》
……
土坟旁
一对南瓜花爱得热烈
宽宽的叶子被雨水洗得更绿了
蚱蜢躲在伞盖下
雨一直下
天空发呆
也许累了
也许看到了痛
灰蒙蒙的
晃动一头花白的发
我喜欢独自坐在门槛上
长时间地打量
雨水是怎么跳过池塘
怎么轻佻起来
怎么突然摔倒在旷野里
雨对心的敲打
是在放弃了爱情之后
深夜早已习惯这平静的手势
茶沉入杯中
时间停在水面
只有记忆弄响漆黑的瓦片
雨一直下
推开窗户
你会看到我的墓园
灌木丛无人修剪
也省去大理石优雅的举止
只有泥土覆盖着
让我和雨水挨得更近一些

《安 慰》
……
风吹开一个无限阴沉的春天
祖母平展着身子躺在堂屋的棉被上
脸上盖着草纸
她呼出了近一个世纪的长气
这才结束了哮喘
绝断了深深的病根
天空闪烁着纯净幽蓝的微光
树影在变淡
我第一次感到了光阴流逝的可怖
这个不喜唠叨的老人
走在来世的路上
带着一生的疲惫
带着整个尘世的苍凉
繁星一点一滴地闪耀
像一朵朵金银花
缀在祖母浅褐色的衣襟上

《谁在喊》
……
午夜的村庄
一碗水照见魂灵
老狗从门后耸起机灵的耳朵
把叫声忍住
谁在喊
声音贴紧墙根
翻进院门
在心上打个寒颤
三十多年了
像一阵风
迈过高坎
跌进低洼
又挣扎着爬起
谁在喊
声音穿透堂屋里的柏木棺材
祖父咳嗽着起身
放下顶门棍
披衣出门
谁在喊
母亲把乳头塞进小妹的嘴里
月亮落下了
窗户成了记忆里的一方框白
谁在喊
喊声浇灭冒烟的干牛粪
把晨光从天边逼出

《孤岛》
……
秋天骤然而至。你和她是天空中散步的两只鸟
瘦小而隐忍的肉身，就快走完平庸的一生。
……
水面寂静，你们的飞行缓慢。
有说不尽的辽阔心事和尘垢，
被时间之手擦拭。
像驱逐盲人眼中持久的白雾和黑夜，
大地刚刚侧身，压扁的乳房——山峦
有寂静之美，湖水与之并排躺下。
……
天空正喷薄着落日的葬礼。
一座岛，是一封信，没有地址。
……
《刀锋一闪》
……
有谁
为一只死去的蝴蝶哀悼
一朵花谢了
一些沉疴，一些芳菲正维持着这个世界的美
我们活下去，不会成为羞耻的借口
向生活低头
用不洁的舌苔舔舐
植物的泪。有时像黑蚁爬行
我尝过雨水是涩的，草根是苦的
它们会慢慢变甜
大地是一面铜镜，还没擦去我这粒让春天过敏的花粉
……
《风，或者微冷》
……
父亲像鸟一样蹲在田埂上。
硬，而且冰冷。
大地安静下来，
没有人洞悉它的幸福和忧伤。
……
空阔之地，风翻来覆去地絮叨。
悲伤陷落。
一只鸟像父亲一样蹲在田埂上，
两者有着微弱的呼应。
……
秋已抵入膝盖。
一些关节还在默念春寒的隐痛。
一丛雏菊，几抹虚静——
在脚下，谦卑而又安详
……
《一只鸟掠过水面》
……
忍住雨水，抽去骨头
河面斜铺天空，一条鱼
撞上不会游泳的鸟
闪电一样躲进树根。
……
纺线的积雪，越下越深
一低头碰着了芦苇
几只唱歌的蟋蟀
已经站到云朵的高处。
……
河坡的青草不肯草草收场
又不肯错过自新的机会
那一年，你在河坡上坐着
看一河床的石头流动，水在颤抖

《苍鹭》
……
都睡熟了。请收下这洪荒宇宙
赐予我们的安静的夜，
请收下这些风和月。收下吧。
……
都睡熟了，它们仍有余生——
……
从教堂尖顶飞来，小镇涂满十月的经血
我的心中有枯叶，有热泪，有红果
有浅浅的芦苇，有风化了的石子。
……
苍鹭飞来，涌向我潮水般的窗口
身披露水，在一个遗忘的早晨
告诉我溪流中鱼的消息。
……
《光阴往回走》
……
你醒来，树枝依然摇曳，风依然不止
只是幼芽遭受挫折，花骨朵都谢了
正如一些事物越走越孤独。旷野俨然无物
有几次，你甚至想把自己交出去，跃过哪些诱惑
有时你将心燃成一朵小小的火苗
而寒冷在加深，火焰是伤疤，不能带走你的孤独
有时你又渴望自己是蚊子，被狠狠地叮一口也好
你抱着渴望，撕扯它的叶子，种瓜得豆，种豆得芝麻
站在水滨，你已经不看春水与秋水了
桃花路过，蝴蝶盛开。云很忧郁也很深沉
你已经学会忍耐，学会过没有翅膀的日子
虫声唧唧，逼你交出失聪的耳朵
人过中年了，光阴有时往回走，一直走到长青苔的井底
只要少许的雨，你的泪水就会溢满眼眶
……
《黄昏》
……
这有青铜质地的黄昏，在乡村并不多见
我攀上屋顶，徐风中的鸟群向南飞去
远山带着宽容的沉默，就快在淡蓝的暮霭中消失
我试图用40年的光阴挽留，但太短暂了
仅一两次，天空用它的蓝将我的翅膀抬高
一阵风翻动身边的茅草，暮色从屋顶落到地面
湿漉漉的，用平和的语调吐出——
那么多熟悉的身影和荒草般的面容
我无法把自己同古老的时光锯开
像一个蹲在楼梯口不想回家的孩子，独自忍住夜色
风吹孤寂的树梢，风吹薄薄的心脏和天空
我咽下这难言的苦涩，即使错下去也不想得到任何宽恕

《夜色不同凡响》
……
牛归栏，夜抽搐，我的眼泪变硬
麻雀缩于小小的屋檐，它们孤单
自恋，一点点地积攒着爱
有着人世的卑微与惶恐
夜色不同凡响，你能顺从这一切
像那只盗火的蛾子
落入时光宽大的衣袖里
骨头一点一点地变凉
夜色不同凡响，它对衰草也给予同样的安慰
一些风雨正变成尘埃
至死也不会惊慌失措
夜色不同凡响，让我一遍遍地丢失自己
再一遍遍地把自己捡起来

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