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立后
烟晚。暮色玄玄缀一层青色，几行雁字倒也使人神清气爽。
她就这么抬眸望着这暮色，一片茫然。凤冠霞帔于她已然沉重，但也被她穿出一派皇室庄肃。
唇点朱砂，眼描螺黛，绛紫的长发绾起，展翼金凰掐线的凤冠垂下红宝石坠子，熠熠生辉。金玉红绡交织的喜袍，将佳人装扮得真真十分喜气。
她本就不是宫女，京城第一淑女自然已养得优雅得体。
但，那只是从她生命里被剪去，不能触碰的过去。
天已暗了，她似乎看倦了天穹，摸了摸自己的脸颊，不知是像他过去的谁呢？
她讥讽地想着。慢慢盖上了红绡喜帕。
冬日严寒，但吟雪台内却按吩咐备下了上好炭火，屋内温暖如春。
一袭绯色喜袍从廊中穿过，轻轻推开了吟雪台古朴精致的门。
他的凛冽，似让这屋里的温度都骤降了不少。年轻的帝王拿起桌边喜秤，淡淡挑开了佳人的盖头。似是一丝讶然，但仍静静地端详着，失去了四年的她。
肤若凝脂，白皙胜雪，低垂的睫毛微微扑闪着，像浓密的羽。腮边一抹氤氲的胭脂，更添一分嫣然。朱唇紧闭，有些拘谨。她还是这样美，如此打扮更像一个华贵的瓷偶。
”芊芊——”他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仍是淡淡的，但有些思念夹杂。
佳人抬首起身，一双若水烟眸，灵动乖巧。迎着自己的目光，淡淡莞尔，像是定格了时间。那一瞬的惊艳，祭璃雪已然觉得，这大概也算一种幸福。
微微福了福，便倒上合卺酒。二人交臂饮罢，她抬眼茫然地看着她的王——不久前还是她主子的帝王。
对上一汪水眸，祭璃雪本就带了二分醉意，他拦腰抱起芊芊，走向喜床。芊芊害羞得一动不动。待她被放下，他起身吹灭了灯。
吟雪台迅速被夜色袭卷，笼罩在铺天盖地的红色里的新房，也黯淡了下来。月光柔和透过轩窗——那窗上点缀的红纱，也将月光染成了淡淡妃色。
沉重的凤冠和琳琅的钗环尽数被帝王轻柔地卸下，怕一会儿伤了她。
绛紫的长发，随着褪去的珠宝自然垂下，略起一阵清香。
衣物窸窣的声响让她轻颤。似是感受到她的紧张，祭璃雪吻了吻她的眉心。
”别怕，可能会有些疼。”
他的进入让她无所适从，未经人事的处子之地一寸寸被撑开，撕裂般地疼痛。她疼得弓起腰身，本能地挣扎。光滑的皮肤与他摩擦着，他封上她的唇，呻吟湮没在这个吻里。见她眉目皱成痛苦的神情，泪水与汗水顺着脸颊滑落，他不由压抑着自己，放慢了动作。
他感到身下人僵直的腰肢，颤栗的双手攥着床褥，室内春光旖旎，伴着佳人因疼痛流下的泪水消散在夜色里。
翌日，芊芊睁眼时，他已不在身边。似是早朝未归，她起身穿戴整齐，身子有些酸痛，初经人事，下身热辣的疼。
浓烈的红色喜被。洁白的素帛上，一抹已经干燥的红。
玉臂上守宫砂已消失不见。
她有些感叹，已经不再是少女了。而她，不只是一个新婚的妻子，更是一个国家的皇后。此刻，她不知道自己如何承担身上的重担。
绾起平时最简单的髻，也是她从前的样式。房内的声响似是被门外宫女知晓，便进入了屋内。
”皇后娘娘这样未免太朴素了些，奴婢是伺候娘娘起居的，圣上吩咐了，娘娘的一切都要给最好的。奴婢不敢怠慢。”
”……你叫什么名字？”芊芊透过镜子平静地望着伶俐的宫女，此时芊芊虽未施粉黛，容貌依然若吟雪台每年春日的梨花般娇美。
”奴婢蒹葭。见过皇后娘娘。”带着畏意的声音。
”娘娘还是让奴婢伺候您梳妆吧，奴婢怕一会儿圣上来了怪罪奴婢伺候不周……”
”起来吧，我不会怪你。为我梳妆吧。”芊芊叹了口气，散下了发丝。
是了，一切按规矩行事，对外端庄大度，母仪天下，对内三从四德，相夫教子，便是她此刻能理解的全部。
一会儿，芊芊已凤钗别髻，旁簪步摇，精致的妆容更显倾城之貌。蒹葭忍不住赞叹芊芊貌美，但发现芊芊只望着窗外。
冬寒料峭，梨花未开，只有光秃秃的枝桠。
帝王来到门前，看着她柔和的侧影，心便放宽了几分。似是在提醒自己这是事实，芊芊已经回到自己身边的事实。
”芊芊——”他唤她。
芊芊蓦然回首，像被惊的小鹿，起身行礼。
”臣妾给陛下请安。”
他忙扶起她。
”以后私下里不要这样拘谨了，你我夫妻，不是君臣。”此时他带些暖意，不似平时冷淡。
芊芊看向祭璃雪，带着少女特有的柔软。鼓足了勇气开口问。
”陛下为何指芊芊为后？”
他恢复了淡然，眉目间有些不忍，衬得原本凛冽的面容少了平日的英气逼人，多了些许温和。
”或许，是我找到了遗失的珍宝吧……以前毫不怜惜的珍宝。”
芊芊柔和一笑，她的莞尔，总是让他沉醉。可她心中却纷繁苦涩。
这珍宝，究竟是从前他心尖上的人吧。而自己又算是什么呢，无过无往者罢了。

定情
立春了，暖阳懒懒洒下，映得外头暖融融的。
祭璃雪政事劳顿，常常深夜里批完奏章，往吟雪台去，夜中他早已下令让下人噤声，芊芊素来浅眠。
置门前，寂静一片。一看时辰，怕惊了她，立一会儿又离去。
如此反复数次，他终是没见过她。
芊芊着一身月白宫缎牡丹锦服，端一盏川贝棠梨羹，往飞雪殿走去，步步生莲。
”陛下劳累，喝点羹缓缓吧。”
祭璃雪抬头看向她。四年前，她也是这般送羹，他置她于殿前不顾，她端着羹立了三个时辰，自己觉得烦了，最后打发她回去。那羹，也是从未动过。
此时，帝王亲自接过，尝了一口。清甜细腻，火候掐得恰到好处，定费了不少功夫。
蓦地，帝王看向她”我有多久没陪你了？”
”一月余十三日。”芊芊垂眸低语。
”……”她日子竟记得这般清楚，祭璃雪暗暗想着，拉她置身旁。
”……今夜，我会留下。”握住她纤细的手，并不似婚夜那般冰凉。
芊芊却苦笑着摇了摇头。
”殿下忙碌，不必特地费事来看臣妾。殿下以国事为重，百姓康乐足以，不打扰了，臣妾告退。”
言罢，行礼垂首，款款而退。
都叹牡丹浓艳，看着逶迤至地面的月白裙袂后摆，大朵的牡丹暗纹盛开，一只朱红丝线勾勒的凤凰，盘桓在花间。皇后仪制，也被她穿得这般素雅。
望着她离去的背影，祭璃雪怔了怔。失去记忆，却仍记得事事委屈自己？
”启禀圣上，司空大人求见。”内侍的声音响起，才将祭璃雪的思绪打断。
他皱了皱眉，不得不强迫自己不去想她。
”请他进来。”他恢复了平时的冷淡。
芊芊沿着回廊一路向前，并不急着回宫。她看见春日欲放的花苞，呢喃的燕子，原本紧绷的面容不禁挂上淡淡的微笑。
前方两个小宫女在窃窃私语着。
”同样是宫女，同样是当时留侍圣上的，一个就飞上枝头成了皇后，一个竟落得凄凉。”
”谁啊？”
”哎呀，从前为圣上备纸砚的那个漱墨呀，听说也想当上娘娘，特意打扮勾引圣上，竟被圣上斥责不守规矩，打发她去做粗活了，终生不得面圣呢……”
”皇后是使了什么狐媚，怎么就能让圣上这个冰山动心了呢！她来做宫女不足一月啊！”
”谁知道呢，长得美总是好的，听说长得像从前的一位故人，具体是谁我也不知道。”
”快别说了，这事要被封死的，可惜我也进宫迟，不然也能看看从前的事儿啊，咱们快走吧晚了掌事要罚了！”
二人嘀咕着走远了，芊芊看着前方，发着楞。那个被封死的故人，又和自己有什么瓜葛……
蒹葭此时追上来，笑着说：”娘娘叫奴婢好找，娘娘该回宫了，圣上晚上来用晚膳呢。”
”好。”芊芊黯然失笑。
回宫时，帝王已在等待。待用完晚膳，芊芊又端出亲自沏的雪山云雾。递给他时，被捉住了右手。
祭璃雪从锦盒中取出一只极水润通透的翡翠镯子，无半分杂质，透明度极高，在灯下泛起翡翠特有的荧光，通体是淡淡的罗兰紫，极为罕见。
他为她戴上。
一旁的内侍已忍不住说开了：”娘娘好福气呀，这紫罗兰翡翠镯是当年先帝赠予先皇后的定情之物。后来先皇后产子仙逝了，把这镯传给了圣上，说是留着给圣上今后心爱之人。”
”紫翡翠本就难得，这么通透的更是极品呀！最珍奇的是这镯子上有一块白翠融合，形似梨花，娘娘不是最爱梨花了吗。当年先皇后也是爱极梨花，这紫玉梨花镯可是陛下心里对娘娘的情啊……”
”此物太过贵重，臣妾不敢收。”
芊芊稍蹙眉，正欲摘下，被帝王阻止。遣了宫女内侍，阖上宫门。
”芊芊。”
她抬眸看向他。脸上隐忍又委屈。
”无论你信或不信，我的珍宝，只是你罢了，再无旁人。”
有些狭促，有些羞涩，祭璃雪话里竟是有些急。
她笑了。没有旁人，自己就是这旁人啊！可是心中暗暗埋下的情种，怎容卑微的自己发芽？
”无论你听见了什么，看见了什么，你只是你，无人替代，也不会替代任何人。”
他凝视她的眼睛。
”紫玉梨花镯，除母后与你之外，没有人能有资格拥有它。”
只要她对自己还有一丝期许，只要她还没有被流言蒙蔽，只要她那颗敏感脆弱的心还在跳动，还能感受自己的爱——他就绝不放弃。
她为之一振。
对视他坚定的眸，深潭般看不透，却透出此刻的真挚。她眼睛里第一次有了异样的光彩，似看不尽的烟火。
良久，她终绽出笑颜。
”殿下美意，芊芊不敢辜负。”心中压抑的爱，随着他的话语松了绑，溢满心扉。
私下里，她终于不再自称臣妾。祭璃雪想着露出了微笑，淡淡的。
再深的清潭，也终有一颗石子能迸出声响，激起漾然涟漪。
罗帐轻落，褪尽华裳。忘却心意怯，欢情更无眠。契合的身体，甜蜜的亲吻，化却一段巫山云雨。
初晓，天色已泛起鱼肚白。芊芊醒来。身旁的他还在入眠。抬起裸露的臂膀，看着腕上的翡翠镯。
紫玉梨花。就让自己放肆一回吧。故人已逝，今人足惜。就让自己做他心间最柔软的依靠，做他手上恋恋的绕指柔。
”芊芊。”他醒了。
伸手将芊芊的玉臂放回锦被中。她就这样，依偎在他精瘦健壮的胸膛。皮肤贴合的温度，共同起伏的呼吸，她再不能强迫自己阻止深种的情种萌芽。
”陛下，吟雪台外的梨花，要开了呢……”她轻笑着。
”今年我陪你看，来年，争取带个小家伙一起看。”他在她眉心印下一吻。
芊芊红了脸颊，慌忙地提醒。”陛下该早朝了呢，芊芊伺候您更衣。”
”……”
的确，那年的梨花开得繁盛，尽态极妍。执手而立，共赏梨花的一对璧人，已经刻在每个或路过或随侍的宫中人心里。

潋滟
转眼一年。
再过月余，便是祭璃雪的生辰。二月廿九，四年一遇的闰日。
京城第一淑女，自幼便通习诗书礼乐。舞，是她忘却的过去里，骄人的一项。
翩若惊鸿，宛若游龙。她不知这世代女子竞相研习的惊鸿舞，自己为何能凭着熟悉的感觉练得如此游刃有余。
在她被淹没的过去，就是像自幼习舞的女儿家一般，十年磨练，只为一舞。
觥筹交错的宴席，贵胄满堂的场面。他居上座，旁却空着。
他淡淡派遣内侍：”去请皇后过来。今日有些迟了。”
内侍忙回答：”皇后娘娘不在宫中，说是马上赶到。请陛下先看歌舞稍等片刻。”
清淙的乐声响起，舞女们执红梅而入，整齐柔美。帝王无心观舞，只是平视殿门，静静等待着。脸上并无喜色。
突然，舞女们聚集起来，呈跪姿，排位由外到内依次举起梅花，再落下。
似朝云出岫，中间一人背对帝王，抬臂扬袖而起，袅娜转身，才见一双脉脉水眸。
以轻纱覆面，朦胧中带分娆媚。
与旁人衣着气质皆不同，一袭茜色飘逸舞衣。绛紫的长发挽起，零星而精致的珠饰点缀额间。绯衣红妆，恍如天人。
流广袖中露出一段玉臂，皓腕上，一只紫玉镯。
已然摄他心魂。他直视她，心含期许。
翩若惊鸿，宛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髣髴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渌波。
眼波如流光之宛转，潋滟不可方物，身姿若鸿鹄之轻盈，柔情举世无双。
最后一个回旋，她顺着舞姿揭开了自己的面纱。
倾城之貌，满座讶然。
舞罢，她盈盈下跪。
”臣妾来迟，特献惊鸿一舞，贻笑大方。望陛下恕罪。”
他走下玉阶，扶起她。流出浅笑。
”？！”
似乎满场贵戚从未见过祭璃雪的笑容，在沉醉于天人舞姿后又受惊于帝王。
将她揽置身旁，帝王沉了沉气，缓缓开口。
”众卿今日为朕庆生，朕深表欣喜，愿上天佑我琉璃幻国，以今日之喜绵延整岁，求得国泰民安。”
言罢，宴席才算正式开始。
一位王侯不禁赞叹：”素闻皇后貌美，不想才貌双绝，有幸观皇后这惊鸿一舞，想必以后观再精湛的歌舞也寡淡无味啊！”
”就是！皇上圣贤，治国有方。皇后也是不负众望……皇上哪儿是欣喜臣等庆贺，欣喜的都是皇后娘娘这一舞啊！”
”芊芊真美！什么时候来我们王府串串门嘛。”风亲王妃胡仙仙笑着，微隆的腹部羡煞席上众人。
……
众人纷纷附和着，宴中言笑不绝。
暗处，有人悄悄地，扯起一个冷笑。消失在无边夜幕中。

危情
”北岑国与我边塞再起纠纷，摆明了是挑衅。北方战书已下，还望圣上早定夺。”
”司空慎，此番开战，我方有几成胜算？”
北岑国与琉璃幻国实力相当，并不容小觑。既然有意挑事，借机开战，就定有几分把握。
即便已经宣战，可目前还没有找出埋伏在国内的细作。只怕，埋藏如此之深，绝非等闲之辈。祭璃雪脑内迅速地分析着局势。
”这……微臣也不敢断论，各自粗粗估略都有四分胜算，而哪方能定夺那剩余二分，还要真正交手才可揣测啊……”
”下月初便是赴塞北征战了。让司命馆请国师一同前往，好知己知彼，准确分析作战形势。”祭璃雪语气严肃。
可祭璃雪不知道，此战不但关乎国土百姓，更关乎着北岑国王对祭璃雪刻入心扉的恨意。
泛酸的恶心让芊芊一阵干呕。微微定了神，蒹葭送来一碟冰糖山楂糕。
”娘娘打算什么时候告诉陛下？”蒹葭笑着，喜形于色。
”……不急，前线战事吃紧。圣上要全心应战，我不想扰乱他的心思。”
芊芊蹙眉轻轻拍着胸口，顺了一口气。他近来要她要得略狠，想到这里，她红了脸颊。
”娘娘当真淑德。”蒹葭的笑意更浓了，又十分不真切。
”娘娘，您每日密嘱的安胎药一会儿就熬好了，奴婢给您取来。”
片刻，有人推开了宫门。祭璃雪缓缓步入。
”陛下”芊芊起身行礼，祭璃雪总是亲自扶起。
照例遣了宫人，与她对坐。
”芊芊”他摩挲着她的手”三日后，我就要亲自带兵征战塞北了。”
”我知道……”盯着他柔和下来的面庞，即使年轻，却沉稳凛冽。先皇对他寄予厚望，历练颇多。
”你，要照顾好自己。”他凝视她。
”这段时间宫中要靠风亲王与月亲王操持了。想来无虞。”芊芊不解道。
”……不，既然北岑国欲内外牵制，定在我们国内埋伏了细作，但至今没有线索。我怕留你在宫中遭不测，谴了一支精骑镇卫吟雪台。千万小心……”祭璃雪轻抚她的面颊，在她唇上印下一吻。
”雪……你一定要平安回来。”不经意间，泪水氤氲了双眼，滚下双颊。
带着压制的思念，他为她拭去泪水。狠心起身往门前。
”我还要去处理调兵事宜。芊芊，等我回来……”
待他脚步已消失不见，芊芊才启唇低念着刚才未说完的话。
”你一定要平安回来……为了国，为了我，也为了我们的孩子……”
那日，天空开始下起细雨。不想却是连绵不绝，梅雨季节已至，古朴庄华的吟雪台，也染上些阴霾。
他那无节制般的索取……是怕自己胜算不够，怕自己血洒疆场回不来了吗？
细作未除，恐已有牵制，趁他带兵征战时，朝野，宫中又会如何？
万一，琉璃幻国大劫已至，难逃覆灭，又该何去何从？随他一起去了？那孩子……岂非成孤？
自己莫名得来的幸福，有几分能实实在在由自己把握？
芊芊闭上眼，不敢再想。
立在风口里，风夹杂着雨水，微湿了她正面。睫毛上，发丝间，挂了一层露珠般的雨水。旁人看了，又该赏画一般瞧上半晌。
蓦地， 一只手搭上她的肩膀，为她披好一件薄衫。
”皇后娘娘在风口里站着伤身。”
含着惊喜的心绪转瞬复平静下来，她转脸看着蒹葭笑了笑，梨涡浅浅。
终究不是他。

战事
国师秦淮已有数百年岁，却依然年轻光鲜。缜密的心思，精良的战术，对国事妥当的把握，为先帝所拔擢，遗之辅佐祭璃雪。
秦淮着墨衣，对兵阵大规划了然于胸，正沉思具体布置安排。端住茶盏定格住，杯中茶水早已凉透。
”按先前反复数次的骚扰，北岑国只不过派了几队虾兵蟹将，挠痒罢了。当今之势，定要守住星夜山。连绵形成一个包围圈。北岑要与我们交战，必经北侧狭窄山口进入星夜盆地。”
”未免太过简单了吧，只有这一条路，敌方定知我们会埋伏北侧山口。”
”所以，只消派一万骠骑和两万精骑左右埋伏。调五万飞骑由我领衔巡空。作准备未足，估错局势之状。”
”东西都备下了？”
”陛下放心。已分发好。只是此番陛下要千万当心，莫弄巧成拙。”
”既已安排好，我就放心了。国师，明日就要与朕并肩作战了。早些养精蓄锐。”
战鼓擂响，战旗曳扬。
果不其然。北岑国浩荡大军自北山口压界。声势浩大。约莫有几十万将兵，横杀进山。
”祭璃雪，早知你只顾空防，我北岑国偏偏要以不变应万变！看你这寥寥何以敌我三十万！”北岑国王岑缪大笑。
祭璃雪沉住阵脚，与各将领安排兵阵。虽人寡，却仍训练有素，与敌纠缠，并无想像般易折。
飞骑军各自排好阵势向地面开火。双方火力势均力敌，硝烟纷起。
然空中无蔽护之所，飞骑在力拼多时后，有不少士兵被频发的炮火击中，纷纷坠落。
飞骑大军似乱了阵脚，向敌开火时已无刚开战时那清晰的战路，一时间竟死伤近半。
祭璃雪沁出冷汗。自己的赌，或许才刚开始。
他与岑缪交手看似使尽全力，刀光剑影中，他瞥见背后暗箭，与侧面岑缪欲捉之势。
微微扯起一个冷笑。
躲过那暗箭，却让岑缪以剑指喉。
腹中绞痛不止，像有千斤重物下坠，快要胀裂的痛感逼得芊芊趴在妆台前。
胃中反涌的药汁令她作呕。头昏昏沉沉，思绪有些失控。
她紧紧盯着来人。
”您的药喝了这么些日子，龙胎也该下来了。皇后娘娘，不，雪王子妃。”那人轻蔑一笑。
芊芊双目圆睁，目光直逼对方。
”您觉得您是像哪位故人呢？不是一直好奇么？您自己就是那位故人啊——密谋倾覆琉璃幻国，想摄尽雪王子法力，想要杀死自己亲夫的好王妃、奸臣任丞相的好女儿！”
这……便是她的过去？！她颤抖着，腹中胀痛欲裂。蓦地，被来人一脚踹来，伏在地上。
”只可惜呀，你的雪王子早就看透了。你还乐此不疲呢。”
”你真的以为，祭璃雪爱的是你？你知道你为何没有记忆么？因为你——曾已死了啊！”
”当然，他最爱的人，也已经死了，而你只是祭璃雪为了弥补从前亏欠你的情意，或者说，为了日后更好地报复，你才能坐上皇后这个位子——不然，你以为你怎么轻易从宫女变成皇后？狠毒又单相思的卑鄙小人？”
”他最爱的是长乐天的莲花天女，那一身仙气，缥缈得真是美绝了，而且二人两。情。相。悦。你当真以为你已经美到可以牢牢吸引圣上？可是你有一颗污浊不堪的心啊，怎么比得上人家内外皆美？”
上前一步，挑起芊芊的下颌。
”蛇蝎皇后，现在，你还认为，他爱你么——”
那冰冷厌恶，又玩味讥讽的眼神，刻进了芊芊的心里。这哪里还是那个伶俐又细致的贴身宫女？
”蒹葭……不……你究竟是谁……”芊芊大口喘着，血涌至喉头，吐出一滩猩红。
一席话让她泫然欲泣，却觉得，自己不配为了这不公而哭——本来就是她不堪在先啊！
腹中却越来越坠痛，她不禁有些痉挛，气若游丝，却用手肘强支起身子，大眼中满是惊慌。
”你没必要知道了，琉璃幻国皇后！我这就送你去见你归西的妹妹！”手一扬，露出指尖寒光。
吟雪台的宫门被狂风吹开，眼疾手快间蒹葭已被两名精锐左右挟持。风亲王与月亲王已闯入。
苦撑着的芊芊看见亲信已来，再无法支撑，昏厥过去。
”你竟给镇卫兵下迷药。险些让你得逞，弑了皇后！你就是岑缪这老谋深算的东西派来的细作吧！”祭璃风大声呵斥。
”……”
蒹葭并不回答，只悄悄拧下指甲间埋下的药粉。
月一个箭步打断了她手上的动作，却让押解的士兵送了手。
趁这刹那她拔出毒匕刺向胸口。脸上扯起一个诡异的笑容——
”哈、哈哈哈！你以为你们能救得了人，还能救得了心么？！反正——她的心已经死了。”
慢慢地，她的笑僵在脸上，双眼已失去焦距，但仍睁着，十分瘆人。
……
”真是条忠狗！”风恨恨地低骂。
”还不快拖出去！脏了皇后寝宫！”
得令的精骑军忙拖走了死状惨淡，隐藏至深的细作。
”可惜没来得及问出些什么。”月有些不甘。转眼又疑惑道：
”刚才她的意思是皇嫂的心已经死了？怎么回事？难道是这细作还在她感情上动乱子？”
还未等二人揣摩，突然，旁边服侍芊芊的宫女却大骇起来：”不好了！皇后娘娘出了好多血，像是小产了！”
”小产……？皇后有孕了？！”祭璃风和祭璃月惊讶过后顿感震怒。忙到榻前。
浓厚的血腥味直冲鼻腔，大摊鲜血汨汨濡湿了芊芊杏色的裙裾，原本素雅的衣裳变得血腥可怖。
月静了静，看着她额上浸出涔涔密汗。开始细细为昏迷的芊芊把脉。
风不由想起了仙仙，此时已有孕六月。若她和孩子出事，自己定心焦无比吧。
”中了寒毒。寒气侵体，此毒慢而性烈。岑缪果然狠辣！”此刻，月也无法维持平时的矜持。
”孩子已保不住了……还未满三月。”月放下芊芊的手腕，摇了摇头。
”……”祭璃风恨得咬牙。突然，他瞥见了芊芊腕上的紫玉镯。
”我能理解……雪的感受。”
他低声道。这紫玉镯，早已宣示了芊芊于祭璃雪有多么重要。
而祭璃雪叮嘱这些时日宫中安排时，并未涉及芊芊有孕，由此看来，他竟是不知？
”我去塞北找他，宫里交由你了！”风迅速地消失在廊尽头。
”哈哈哈！祭璃雪！天不负我！终于你也有栽在我岑缪手上的一天！”
祭璃雪被左右挟持，动弹不得。面若冰霜般盯着北岑国主。
对着天穹，像是还愿般，岑缪高呼着”弟弟！为兄替你报仇了！”
他转过身来，一双血目瞪得通红。
”当年我们事情败露，你杀了任丞相。杀了我北岑国二皇子！我的亲弟弟！今日……我便要你尝尝这最苦的痛！”
原来丞相任斯，竟是北岑国最大的细作？祭璃雪不禁暗暗一惊。当年自己也千算万算，只知任斯为奸佞，可对他真实身份，竟浑然不知！
”任斯的好养女，任芊芊，当年果真心软无用。但现在，你的皇后应该对你爱入心扉吧！竟然连自己有孕都不告诉你这个夫君，怕你耽误战事，然而你还是输了，这叫她怎么办？哈哈哈哈哈哈！！！”
她怀孕了？！
一股不详浮上心头。岑缪既然知道……难道这细作不在朝野，竟在吟雪台！
祭璃雪目光像是要滴出血来，眼眸凌厉地逼向他。
”你对芊芊做了什么！？”
”只不过先让她带着孩子去黄泉下等你一起上路罢了！祭璃雪，你强加给我和父王的痛，今天加倍奉还！”
自己的镇卫精骑，风月二人驻宫照料，难道还是护不住她？
祭璃雪痛苦地闭上双眼，心中震痛难当。
但此刻，他只能强行逼迫自己振作起来，重新面对岑缪。
”祭璃雪，我可是让你那冠绝天下的皇后，身。心。皆。死。你说这妙不妙？哈哈哈哈！！！”
身心皆死？！
脑中浮现的，已然是从前雪发雪衣，眼罩白绫，红线曼绕的少女。
岑缪竟用晴凉，让她心起绝望？！刹那，祭璃雪心中漏了一拍。他，其实也是害怕这件事的，不是么？
”怎么，你想翻脸不认你从前的小情人了？你为了她，不是连你自己的命都不要了？何况任芊芊的命？其实，你应该不爱任芊芊吧——”
祭璃雪已面带怒意，让押解他的侍卫都有些害怕，却强装镇定加大了按压他的力度。
岑缪露出阴险的笑，七分似从前任斯。
”你也会心痛么！不必多言了，国仇家仇已报！祭璃雪，这琉璃幻国终是败在你手中。我这就送你上……”
话未完，岑缪睁大了双眼，举起剑的双手陡然落下，踉跄地吐出一口乌血。
岑缪的剑闪出一段寒光，插在土中。乌紫的血很快顺着他的七窍流出。沾染了剑芒。
”好你个祭璃雪……竟此时暗算我……”背后幽深的林中，一支淬有剧毒的哨针自管中吹出，早已刺进岑缪喉中。
不甘地倒下，岑缪恨瞪着祭璃雪，身躯慢慢变僵。
迅速挣脱了两名侍卫，连他拔剑的动作都未看清，两人已倒在血泊中，颈上刀口深见喉管。
北岑国士兵们也纷纷倒地，口吐白沫，抽搐不已，轻者痉挛剧烈，不可自控，重者几下便不省人事七窍流血。
不知谁先发觉，喊了声：”不好！这儿空气里被下了毒……”
一枚作为信号的星芒弹照亮天幕。
顿时，四周星夜山中火光乍起，数十万伏兵此刻自山周涌出。炮火与万箭齐发，整个星夜盆地瞬间被染上血色。
蓄势待发，只为这一刻。
万箭齐发，北岑国士兵早已无力招架，此时群龙无首，军心大乱，只得各自抱头鼠窜，又因皆身中巨毒，根本无法逃脱层层包围。
一夕间，北岑三十万大军覆灭。
祭璃雪颓然坐在军帐中。
国师垂眸下跪。
”北岑已灭。皇后不幸，还请圣上节哀。”
……
”皇后没有死！”
祭璃雪蓦地抬头看向来人。像是抓住了最后的希望。
祭璃风坐下，拍了拍他的肩膀。
”芊芊中了寒毒。……对了，雪，她怀孕了。但孩子……是保不住了……对不起，异样我和月发现得太晚……”祭璃风声音渐渐小下去。
”……”
祭璃雪缓缓阖眼。紧皱眉头。双手握拳至骨节声清脆，骨节发白，青筋暴起。
突然。祭璃风感到头晕，险些晕倒。国师忙递上解药。待他缓和过来，看着祭璃雪道。
”雪，你真是拿命去赌。事先准备好解药，让我方将士免遭毒侵。却自己做俘虏，当真拼命……”
他话锋一转。
”我能理解……若是仙仙遭此横祸……我也会痛不欲生。”
”……另外，那个细作，是芊芊身边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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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好棒~果然晴凉那儿就是一个难解的结

露珠决定这周再更一发小妖精们不要太爱我

凋零
顾不得交待战胜庆典事宜，祭璃雪一回京城，便带了太医赶往吟雪台。
吟雪台内空荡荡的。
他看向榻间。细腻的罗帐垂下，遮住了榻间人。
屏住气，轻轻掀开罗帐。
芊芊背对自己，似婴儿般紧紧裹住锦被，蜷缩成一团。长长的紫发散开，铺在床褥上。
”芊芊。我回来了。”他声线有些嘶哑，含着沉沉的痛楚。
她并未有动作。
”芊芊，是我不好……你醒了便看看我，我回来了。”
她轻轻颤了一下，似是犹豫许久，吃力地撑起身子。
即刻就被拥入一个宽阔温暖的怀抱。
压抑了许久的泪水在此刻决堤。她哭得撕心裂肺。
一直优雅稳重的京城第一淑女，此刻像个孩子般失声痛哭。
憔悴的面容带着深深的倦意。双眸满噬伤痛。她绝望地闭上双眼。祭璃雪从未见过这样的她。
这些天里，她便是这样，默默承受着这难以言诉的痛苦。混合着蒹葭对她过往的叙述，让她几近崩溃。
”陛下，我配不上您……过去的我……现在的我……”她语无伦次地抽噎着。
”我自知罪孽深重，上天惩罚的却是我们的孩子……”急火攻心，她吐出一滩猩红。
”陛下，臣妾……不，芊芊只求一死！”
当年，她也说过同样的话。上回若是委屈，此回，她竟是如此绝望。
祭璃雪大惊，为她拭去唇边血迹。
”不准死！今后谁都不能伤你！”
他有些不能控制语气，那瞬间弥漫的绝望，也让他害怕。
”太医！快进来！”
数名医术高深的太医忙入内，乌压压一片。一位资历最深的上前请脉。
”寒毒虽烈，但如老臣竭尽一生医术，静静调养半载，皇后便能痊愈。只是会落下些病根。娘娘骤然小产，又忧思积郁，十分伤身啊。”
”有劳太医，快去为皇后配药。”他吩咐着。因为她，祭璃雪多次早已失了分寸，话中透着慌乱。
看着哭得失了气力的她。
”忧思积郁？到底蒹葭说了什么，你这样绝望？”他轻抚她的脸颊。
”……事已至此，臣妾无颜为后。一只想要覆国弑夫的狠毒蛇蝎，已经得到了上天的惩罚。但求陛下赐我了断。”
芊芊缓缓睁开双眼，悲戚地看着祭璃雪。
原以为是他负了自己，因容颜相似，将自己代替旧爱。
却不想是自己如此鄙陋不堪，糜烂毒辣得令人作呕。
”你为什么要相信她？这明明不是真的！”
他几乎是钳住了芊芊的双肩。凛冽的面容因怒气泛起血色。
她苦笑着，复闭上双眼。
”陛下可别说，那莲花天女，也不是真的。”
他愣住了。慢慢，慢慢松开她肩膀——她终究还是知道了。
看着祭璃雪的反应，本就虚弱的她面色又黯淡了些许。
”陛下无事便回吧。”她眉头微蹙。
”……”
祭璃雪面色冰冷，沉默了半晌，气氛颇为尴尬。他终是不再多留，起身离去。
他在逃避，像以前那般，将自己裹挟在冰冷的外壳里，不愿触碰，不愿加深伤害，不愿融化。
直至他已离去已久，侍女端了药来，芊芊才回过神来。
方才望着他离去的方向，每一步都那么绵长。
渐渐没在廊子尽头，风卷云帘微漾，却已然模糊了人影。
两人的距离终究是越拉越远。
”娘娘请用药。”
侍女恭恭敬敬跪着，将托盘连汉白玉药盏一并举至眉前。
芊芊安静地喝下，并不反抗。将一滴不剩的玉碗搁置托盘上。
”你们下去，只留候正门前，院内屋外不许留人。若有探望者皆请回，没有本宫亲召不得入内。”
从未听过皇后如此强硬的语气，侍女不敢多言，只得屏退下去传话。
一切归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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