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车厢里的气氛总是不那么叫人安心，醒着的人看上去像睡着了，半阖着眼睛躺在自己的床上，连翻身的力气都不愿浪费，而睡着的人时不常地冒出一声虚弱且拉长的呻吟。他们中的大部分人发出这种声音是出于饥饿，而还有极少数的几个可怜虫则在这声拼尽全力的叹息后就断了气，喉咙里发出短促的滚动声，紧接着在不出几小时里被周围明目张胆伸出的那些胳膊剥光了还冒着点热气的衣服。
在这之中也不乏一些可怜的尸体，在被抛向车外的严寒之前就已经在不知不觉中被卸掉了一条胳膊，或是别的什么，好让剩下的人们得以熬过一阵饥饿。
医生不动声色地统计过了末节车厢里空出的床位，结果让人难过，即使这数字增加得并不算迅速。他找到他的昔日好友折原临也，询问他能否在下次出去的时候带几支葡萄糖回来，那位杂物贩子耸耸肩，拿出自己的贮物箱给他看。
“没有前面的意思我出不去，”他打开几乎已经空了的盒子给新罗看，“你看我之前带回来的东西几乎都要被耗光了。”
然后他又安慰人心一般地笑起来，往车厢的连通口那边望了一眼，告诉新罗，如果他所料没错，最晚再过半天就能出去了。“前面的人一定也很想知道，我们在这里有没有把彼此都剔成白骨。”
新罗听到这句话稍微皱了皱眉，张嘴似乎想回答点什么，只是口袋里的双手始终没有拿出来，他也始终没再对此发表任何意见。他看着折原临也面色不佳地——即使如此也依旧神色悠然——拍了拍他的后背，表示回来时候自然会把他需要的东西一起带回来。
既然临也已经答应了请求，新罗也不打算多做逗留，实际上他饿得够呛，只是从自己的床铺走过来都让他觉得喘不上气，于是他打算回去继续躺着，希望自欺欺人的睡眠能减缓体能消耗。走出去一段距离之后，他听到又有人找到了临也的身边，大概是听到了他要出去的消息——新罗回头看了一眼，是个金色短发的年轻男孩。
折原临也猜得没错，没过几个小时，车厢门就伴随着沉闷且厚重的声响打开了，一队警卫带着枪弹和蛋白块走了进来，努力做出毫无表情的脸上还带着点进门之前残留的赌约，看看这节车厢的人究竟是愿意接受这少得可怜的垃圾，还是打算反抗而让自己吃到滚烫的枪子儿。
新罗在这可怕的沉默里随着人群领走了属于自己的蛋白块，然后他看见折原临也跟着警卫们一起离开了。
人员的流动不是警卫们管辖范围内的事情，故而他们也从不过问折原临也的进出，只是沉默地任由他跟在队伍后面，走过污水废气处理车厢，接着在培育高过人头的作物丛里穿行。他们也会好奇这个看上去没什么特殊的黄种人是如何做到自由通行的，但是决不会有人屑于对末节车厢里的低等生物提出疑问。
温室培育的人造阳光和煦地铺散下来，几乎要让折原临也忘记了他才刚刚离开的地方的阴暗冷酷，但是他已经从这里走过太多次，他甚至能描述出这些谷物以及再前面几节车厢里的家禽肉畜们的变化情况。或许极少有人能比他更熟悉这节列车，所以他只是微笑着跟在队伍后面，握紧了衣兜里的硬皮册子，上面记录着他要做的每一笔生意。
“临也这几天倒是不愁吃喝了，咱们的下一餐还不知道要再等多久。”
此句话出自岸谷新罗，正对着平和岛静雄抱怨的这一位。
反观末节车厢的情况，临也的两位好友此刻依旧生活在水深火热里。食物的发放把短暂的安定也一并带到了这里，人们带着颗勉强消除了饿意的肚子稍稍放下心来，整节车厢的紧张气息也有所缓解。但这并不代表绝对的安宁，没人说得出下一顿饭在什么时候等着他们，也许只消半天，又或许再也没有了。不出十个小时，掏空殆尽的饥饿感就会卷土重来，带着愈演愈烈的绝望和不甘。
即使是钢筋铁骨一般的平和岛静雄，和一贯能肩负起拯救人命责任的医生岸谷新罗，此时也免不了意志消沉，昏昏欲睡，前者把自己直挺挺地撂在床上，听着后者缩在自己的床脚没头没尾地想念起了三年前走散的女朋友。
说到医生的女友，在刚登上列车后的一段时间里，曾经也算是一个津津有味的谈资，除了医生本人、静雄以及折原临也之外，几乎没人能相信他们口中的女朋友竟是个没有脑袋的妖精——其本名叫赛尔提。在登车之前的那几天动荡日子里随着突然坍塌的难民窟莫名其妙地消失了，说不上是被冻死了，还是登上了前面的某节列车。折原临也表示从没见到过她——不过新罗坚信像她这样强大的妖精，此时一定还好好地活在地球的某个角落（也许在外太空也说不定）。
“我的赛尔提一定会在某一天出现在我的面前，她一定还活着。”新罗的口气笃定得像是车外的坚冰。“她可是我最可爱的、无所不能的赛尔提啊！”
他的回忆和感慨最终以几声微妙的痴笑作为结束，全程目睹的平和岛静雄懒得搭理他，干脆闭上眼睛睡了过去。
岸谷新罗找回了活下去的巨大动力，也把自己的屁股从静雄的床上挪下来，走回了自己的床铺。距离下一顿饭的到来还有不短的时间，但是他已经能重新感受到饥饿的回归，刚刚发放的蛋白块对于长久的空虚胃袋不过是杯水车薪。

14.
平和岛静雄清点了人数，103人。好在首次交火并没有造成过多的人员伤亡，这让他们还有余力打起精神，考虑接下来要如何应对。
绝不可能把上千人安排在同一个空间里，虽然这辆车非常宽敞，但要在某处集聚这么多人的话，别说是战斗了，就连移动也很困难，更何况他们已经见识了静雄的战斗力，如果警卫太过密集，无非是为暴乱者提供多杀几人的机会罢了。
“我想他们应该会排布在很长的一段距离里，一点点消耗我们。”平和岛静雄抓了抓头发，对之后他所预想的接二连三的战斗感到棘手，“毕竟我们在人数和弹药上都是远远不够啊。”
“像静雄先生之前那样想办法把他们一群一群地杀死不行吗？”有走在他们身边的人显然对刚才静雄令人叹服的战斗力十分信任，折原临也在一边不动声色地笑了笑，继而插话进来。
“如果交手的地点非常空旷该怎么办呢？”
诚然，这车上遮蔽物极少的地段也是有不少的，如果在那里相遇，即使是静雄也无计可施，总不能顶着子弹去拼体术。众人想到这里都有些气馁，莫非他们除了躲避和依靠静雄以外，一点办法也拿不出吗？但这时折原临也倒显得不那么沮丧，他嘴里念念有词，似乎在计算着什么。
“临也？”
“也许敌人并不像我们想得那么强大。”他很快结束了默念，转头拿出一副颇有自信的样子来。
“在我们开始暴动的时候，从每个警卫那里拿到了一支枪，一百发子弹，说明即使是对于我们这等穷凶极恶的末等居民，也不过携带了这样的武器量。而后第一次的交手，我们平均从每个警卫那里缴获了一百发子弹，再加上激战时每个人用掉的量，大概每个人携带了五、六百发。”他顿了顿，似乎在确认自己的判断，“维尔福一开始并没有料到小静的能力，应该是打算在那里就把我们一网打尽吧，所以我敢确定，那里对战我们的警卫已经携带了车上至少一半的子弹。”
“所以接下来如果维尔福派出了大量兵力，无非是想弥补弹药不足的问题。毕竟在这车上可以生产大部分生活用品，却无论如何也无法搬一座军工厂上来啊。”
维尔福可是个博爱和平主义者，这一点在场没有人比时常穿梭于列车的折原临也更清楚的了。
“所以我们一旦遇到了敌人，要缓慢前进，消耗他们的子弹，我相信他们一定会有弹药不足的情况出现的，到了那时，便只有体力和毅力的对抗了，这一点我们是不会输的哟。”
岸谷新罗此刻只庆幸临也是他们这边的人，这家伙竟然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就作出了预判，先不提到了前面是否真能和他们所想的一样，但是提前有了计划总归是好的，而且这样一来，人们对前方未知的恐惧也在不知不觉中减轻了。
相比之下，他们每人都还保存着三百发左右的子弹，反而是个很有利的数字。
一路走着，窗外的光线逐渐暗了下来，距离他们走出末节车厢已经有一整天的时间了，人们有些疲乏，车里的视野也变得昏暗起来，而就在这时，他们感受到了气氛的不同。
在视线可及的最远处似乎有了不一样的颜色，在静雄的招呼下，人们迅速地贴到车厢的两边继续前进着，尽量利用遮蔽物让自己不被很快发现，大概又往前走了短短几百米，他们看清了前面的景象——那里黑压压地站着几百警卫，而在他们身后似乎和还有不一样的状况，来不及看得更仔细，第一声枪响已经传到了众人耳边。
“都躲好！改成点射模式，抓住空隙还击！”平和岛静雄拉住新罗的后衣领就跳进了几个箱子后面，就只是这电光火石的一瞬间，子弹已经入雨点一般密集地扫过来了。新罗仍旧有些惊魂未定，却向着静雄喊了起来。
“我看到了！他们身后的门是关闭的！他们打算把我们拦截在这！”
静雄听了这话，立刻稍稍把头探出去想看个清楚，无奈他甫一抬头，一颗子弹恰好飞过他的头顶，他只好又缩回来。按新罗所说，门是关闭的，而这里的人数远远不足一千人，或许在这扇门的背后，还有备战的警卫，一旦这里失守，前面肯定还是同样的阻碍。
而在另一边，折原临也似乎也由人数想到了同样的事情，向他们比了个ok的手势，伸出一只胳膊往对面开了几枪。现在他们基本可以按计划进行，只要尽量节省弹药做出佯攻姿态，等对面子弹所剩不多之时再攻上前去。
只不过有一点让他们有些在意，在这一片黑色的警卫后面那些不一样的感觉，究竟是什么呢？

16.
“究竟谁才是站在正义一边的呢？”
折原临也冲新罗一挑眉，顺势往他身后看去。目前的状况还算稳定，胜利已经摆在他们眼前，有临也待在身边，新罗胆子大了许多，放松警惕往临也目指之处看去。
躲在车厢边缘的不仅有慌不择路的岸谷新罗，在这已然沦为战场的地方竟然还有十几个普通居民，他们手无寸铁地缩在某个角落里以求自保，但他们中的大部分已经在刚才的激战中不幸被波及，随着那些警卫一起倒在地上。新罗看到了这个景象不禁皱了皱眉，“维尔福为了拦住我们已经不择手段了吗？”
这时人群中爆发了怒吼，最后还在反抗的警卫变成了尸体，他们又取得了胜利——虽然伤亡惨重，不过他们早就下定了有去无回的决心。
“稍微变得棘手了啊，这样一来。”岸谷新罗垂着双手看着那边站在众人中心的平和岛静雄，又看了看露出一只眼睛满怀恐惧地盯着他看的幸存者，“静雄他啊，可是个和平主义者呢。”
折原临也在这个问题上并不意外，自在池袋之时起这一点就很明显了，尤其是相比起以折原临也为代表的其他人来，静雄更是个平日里相当抵触自己暴力的人，再加以车上这特殊的环境，他的目标一直都只定在警卫和维尔福一行人身上。可是现在这里却出现了因为中途封锁而逃离不及的平民，他又会作何反应呢？
这个问题暂且丢到一边不想，折原临也看着倏尔放松下来的众人，粗略地清点了一遍人数，61人，仅仅这一次交锋，他们几乎失去了半数战力。他想过前方凶险，却对这个数字有些意外。
“看来是有点高估了他们的能力啊……”
一边这样自言自语着，他拉住了蹲在受伤者面前的岸谷新罗，医生正在掂量着剩余的药品，犹豫要不要救治这个无辜受到牵连的列车居民，被临也这么一拉，动作顿了顿随后又站了起来，发出了一声不甚明显的咋舌音。
“既然这样，那不如让他痛快点吧，我毕竟是个医生，这种事就交给你了。”
刚刚战斗之后的人们已经疲惫不堪，终于东倒西歪地在一片相对整洁的地方坐下休息，同伴和警卫们的尸体或远或近地倒在一边，有些失去了朋友和兄弟的人不禁跪坐在尸体旁默默地落下泪来。但没有人因此崩溃，他们一早便知道是这样的结局，虽然不免会痛心难过，但至少不因软弱而死在末节车厢里。静雄站在原地，战后的惨烈充斥在他的眼前，他一时间沉默无言，虽然心中还燃烧着对维尔福的怒火，可也却难免有一些懊恼，直到折原临也从一旁快步走过来叫了他的名字。
“小静。”他的神色不知怎地有些沉重，这不是常在临也脸上看到的，为此静雄也提高了注意力，等着他的下一句话。
“注意到了吗？有些人因为来不及撤回前面而被困在这里了。”
“我知道，而且我们要打开这扇门让他们回去。”
“如果这扇门后面还是同样的情形呢？你怎么办？”折原临也的一句话让静雄怔了一下，他早想到，前面恐怕还是一道封锁线，或许还会有别的无辜居民。
“尽力保护他们。”静雄皱起了眉头，他没想到此刻这些普通的居住者竟然也成为了他们的阻碍之一，但是即使知道前面可能还是无法避免伤及无辜，却不能停止在这里。折原临也轻轻地笑了一下，说不上是表示赞同还是不置可否，然后他指着封锁门下的一个人影，一字一句地说：
“有人认出你了。”他往那个方向快步走过去，静雄就跟在他后面，几秒钟之后便看清了那个人。
他横躺在地上的血泊中，看样子在刚才已经失去了生命，静雄只是觉得这人有些面熟，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究竟是在哪里见过他。
“他在临死前叫住我，问我是不是你的朋友。”折原临也转回头来直直地盯着静雄。
“他对我说，要我们救救幽平。”

呜哦你居然在这边也发了Tw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