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哄儿子睡觉一直不是件容易的事。他坐在床头，把挣扎的儿子从厚厚的套头毛衣中释放出来，儿子的刘海儿伴随着一串清脆稚嫩的笑声一齐要飞到天上去。他掀开被子的一角，催促说：“快钻进去！再疯非得冻病了！”儿子便像只泥鳅一样跐溜滑进了被窝里，仰着脸看着他笑，一双眼睛亮晶晶的，像是他记忆中冬天结在窗棂上的冰锥一样闪着不知名的愉悦的光。
儿子人躺下了，却从被窝里出两条跟挂面似得细生生的胳膊，拽住他的臂央求要他给讲个故事。他一面无可奈何地微笑，一面捉住那两条挂面，塞回被窝里，嘴上连说：“冷啊，冷，盖好，盖好。”
他给儿子讲故事，从来都是《三国演义》，别的他也不会讲，只有三国的故事他最熟悉，那些个侠肝义胆的英雄陪伴他度过了孤独而漫长的童年。可儿子今天偏要闹他讲别的故事，说三国已经听腻了。他抱着手里的童话书，哗啦啦翻了半天，儿子却哪个都不愿意听。最后儿子央求他说：“老爸我要听你的故事。”
他笑着说：“老爸有什么故事，老爸没有故事。”
“你小时候呢？”儿子睁着大眼睛看着他问，“你跟我一样大的时候。”
他说：“早不记得了。”

2
儿子睡下之后，他一个人在客厅里看电视，举着遥控器漫无目的地换台，怕吵着孩子他把音量开到最低，几乎听不见电视里的声音。他播到一出伦理电视剧，似乎还是热播，那女演员也是个名角儿。可灭了声音看她在电视里抱着个男人痛哭，丝毫没觉得她的心痛，反而觉得难以忍受的好笑。
妻回来了，他把电视关上，进厨房给她煮解酒汤喝。妻一脸疲惫地坐在餐座上，说：“今天也没喝特别多。”不知道在对谁讲，疲倦的声音小小的从喉咙里爬出来，却在汤水沸腾的声音中精准地抓住他的耳膜。他当这是结婚二十年的默契，想着，把汤盛出来，端给她面前。
她像个孩子样握着勺子，在她这个年纪稍显笨拙。他看着她慢慢往嘴里送汤，讲起刚才看电视剧。妻喝着汤，听着听着突然说：“刚结婚的时候我们俩一块儿看白娘子传奇，你还记得不？”
他记得，他比划一下：“那时候咱们家就这么点大。”说完他们两个便默契的一同微笑了。谁没挨过穷啊，然而两个人一同挨的穷，想起来也不觉得那么苦，反而是道微甜的回忆，贯穿了他们俩。他想，在遇到妻之前，他们两个无非是世上游荡着的两个孤单的个体，他是个三线城市的小医生，妻是个怀着一腔男人热血的女人，硬生生非要自己创业的大学生。直到贫穷把他们串联在了一起，他们无暇去想其他的事，迁居二线城市，买房子，还贷款，买车……回头望望这许多年，他看到这些岁月给他们的东西，却也不知道作何感想。因为穷他们一开始也没要孩子，直到慢慢条件好起来，思前想后才生了儿子。这是妻的意愿，她说不想让孩子受苦。他一开始是不同意的，但后来也妥协了。他也不想让孩子受苦，因为他的童年是受过苦的。

妻的确没醉，只是他闻着她身上的酒气，都替她难受。妻还笑着安慰他：“今天也没喝特别多……这单生意终于谈下来了，老杨说今年年底净赚有这个数。”说完给他比划了一下。是个大数。
“最近都辛苦你了，下了班那么累还要回来带孩子。”妻接着说。
“医院不忙。”他这么说的。
“医院还不忙，”妻笑着说，“看你一天也好几台手术。”
“没有你忙。”他又这么说的。妻便得到了安慰。
其实他也累。抬头看眼表，都十一点了，他一天站四五台手术，孩子下幼儿园他也得去接，明年要上小学了他也不能不联系，还要陪孩子学英语，也要买菜做饭再哄儿子睡觉，整个人连轴转。他想，他四十岁了，也许没有很多年可以活了。年轻上学的时候，读医科比别人累许多，他想熬过了这阵子就轻松了，等着和妻结婚之后又是连轴着转，他想等有钱了就好好放个假，现在钱也有了，他却发觉停不下来了，生活每日都像个车轮子一样孜孜不倦地前行着，他只有跟着车辙印子在后面追，根本不知道未来要通向哪里，似乎只要一停下，就再也追不上这车了。

妻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喝了汤，洗了碗，说：“我去睡了，你也早点睡吧。”
“我抽根烟就睡。”他站起来往阳台走。
妻看得出挺困得，挤了个笑容，问他：“晚上抽了不精神吗？”
“一天带孩子没得空抽，犯隐了，我抽完就睡。”他答说。妻就也不再管他。
他家阳台是露天的，他推门走出去，只觉得这一月的寒风这样冷。他搬了个马扎坐下，从兜里掏出烟来，点上，搁在脚边的花盆里看着它烧。那火星子像是无尽黑夜里的一只弱小的橙色星星，他说不清那是可爱，还是更深层的悲怆。那袅袅的烟刚开始是看的见的，后来便偷偷渗入他看不见的黑暗中去了。
其实他是不抽烟的。
这不是妻知道的事。他想，他的婚姻，也并不是那么坦白的。
刚有儿子的时候，他跟妻说跟着周围同事学会抽烟了。妻还嗔怪他自己是做医生的，怎么还这么不知道爱惜身体，但也没干涉他。他无非为了躲着妻。也就这四五年来，日子好起来了，他却对妻多生了种莫名的情绪。他害怕和她长时间呆在一起，害怕妻和他说话。那种亲昵让他无所适从。他便得空就来阳台抽烟。也不是真抽，就是点上，这样衣服上也留了烟味，妻不会知道他只不过来阳台坐着发呆。他想，他也不是不爱她。如果不爱她，如何能停在她身边这么久呢。

烟烧到一半，他拿起来弹掉积攒了长长一段的烟灰，又把这段烟放回去。
婚姻的本质……他思索着这样的问题，却比寒风还令他不寒而栗。他马上掐了那烟，站起来去睡了。
== 2 完 ===

好想把这个故事一口气看完，很吸引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