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上纸书上的那两个
这是第三个

L市机场。
夏。宽阔的民用机场停泊着一架飞机，飞机旁伫立着一个外国女郎，金色的头发，蓝宝石在发间闪耀着光彩，她身高差不多一七五公分，双腿修长，皮肤是柔嫩细致的象牙色，多少女人梦寐以求的光洁柔嫩。
“班尼斯小姐，柏局长下星沙县去了，那里的情况你是知道的，肯定会回来的比较慢，你看，你要赶回美国，还要回斯隆集团述职，如果时间紧的话，是不是就不等柏局了？”信息局的刘志试探着的提议。
凯芮·班尼斯站立不动，她的身影已经将意思表达得非常清晰了。
刘志闭上嘴，保持着站姿。
飞机上的驾驶员靠回椅背，继续闭目养神，这是凯芮·班尼斯的私人包机。
凯芮·班尼斯看着青灰色公路，眼睛尽可能的伸展着，向远方蔓延。
她突然想起第一次见到他的情景。

那是在一个宴会上，作为美国斯隆集团的中国代表，她前来签署一份合同，投资L市星沙县，在此地建厂。
斯隆集团作为一个世界知名的跨国集团，它的实力让当地政府大开方便之门，为了表示合作的诚意，斯隆集团宴请了L市所有上层的官员，宴会举办得十分盛大，为了展现实力和表示隆重，光是宴会的酒，都是从国外空运来的，均属顶级洋酒。
然而凯芮·班尼斯无法理解，为什么中国居然会用一个宴会的花费来评定一个企业的实力，这二者之间有必然的联系吗？
在她的国家，只有一个频临破产了的企业，才会如此地大肆展示自己的财富，以期获得资金的注入，而真正具有财富的企业是不会这么铺张并且进行这种无意义的浪费的。
当然这是中国特色，一场宴会下来，往往就能够获得政府官员的信任，免去了很多相关的评估和考察工作。
就如此时，他们正在举杯，干完杯之后竖起拇指说：“好酒量，难怪生意可以做得这么大。”
凯芮·班尼斯耸耸肩，什么是“酒精考验”，它能决定生意规模？这又是中国大陆的特有宴会风格。她不理解，也不需要理解，她只知道，在中国的酒桌上很多事情反而比在商务会议上更好谈判。
她的团队特意为了适应这种国情，招聘了多个酒量一流的公关，刚刚那个被灌倒在桌上的是……L市财政局的局长？
桌上喝空了十几瓶洋酒，桌面上狼藉着各类山珍海味。
噪杂喧闹的宴会，喝得醉醺醺的官员，弥漫的酒气和烟雾，组合成了一曲“招商引资”的华彩乐章。
凯芮·班尼斯拿着酒杯，尽量让自己合拍于这种中国特色。她的脑海却在盘旋着，这个投资项目的签订意味着斯隆集团可以享用这片土地上最廉价的劳动力，却根本无需考虑环境污染问题，她敢打赌，现在坐在这里的这些人根本不知道何为环境污染。

凯芮·班尼斯把香醇的美酒送进嘴里，这里有着完全没有开发过的原材料资源，蕴藏着大量的等待着挖掘的财富。利润，丰厚的利润滚滚而来，那几乎是可以确定的了。
她记得她的父亲老班尼斯说：“中国遍地都是黄金，圈走那里的财富需要的只不过是一个弯腰的动作，用他们的资源，带走我们想要的。”这是他对华投资的总述。
“班尼斯小姐，我带你去见下招商委员会的副组长”张常远站起来，晃了一下，很快稳住了自己。
这些也算是叱咤一方的人物，他们在身体和美酒之间，似乎根本不需要做出选择。
张常远已经有点含糊了的声音，“市委决定，由市委领导小组和办公室工作小组、招商局、信息局一起组成了招商委员会，这个是程序。班尼斯小姐，该走的程序我们最好还是一样都不要少。”
凯芮·班尼斯明白，经过这几年的驻华经验，她清楚，无论是怎么确定了的事，在中国还是要走一系列繁复的程序，这些形式，必不可少。

她站起身来，随着张常远向另一张桌子走去，张常远边走边说明情况：“其他委员会的成员你都基本上认识，只有这个副组长是新调来的，在信息局任局长。”
张常远站住在一张桌子前，伸出手介绍道：“这就是招商委员会的副组长，新任的信息局局长，柏铭涛先生。小柏，这位是斯隆集团在中国的代表——凯芮·班尼斯小姐，来，你们认识认识。”
凯芮·班尼斯顺着张常远的手看去，一个修长的浅灰色的身影站了起来。她怔了一下，她并没有心理准备在这样酒意熏绕的环境下看到这样一双清亮沉静的眼睛，他清瘦的脸庞上居然没有一丝酒意熏上的红光。
“凯芮小姐，你好。”清淡悦耳的嗓音，隐含一种坚不可摧的力度。
凯芮·班尼斯握住了他的手，凉润的感觉直透她手心，收回手后，手心却又是一阵又一阵的滚烫。心突然像是通过一道峡谷，惴得飞跳起来。看着他高大的身影，凯芮·班尼斯想，这应该是灯光投射下的错觉。

在L市里一个普通的农民从春耕到收获的几个月间，仅仅需要5000元左右的资金购买化肥等农资，但对大多数农民来讲，这笔钱却是沉重的负担，不少农民不得不向地下钱庄借钱，利息高达……
……
农民因种粮亏本而离开土地，这意味粮食危机将在发展中国家造成巨大的产业危机，目前粮食产业的主力转移到发达国家之后，无论从工业还是农业上，发展中国家越来越处于从属地位。 基辛格在上世纪70年代接受媒体采访时所说：如果你控制了能源，你就控制了所有的国家，如果你控制了粮食，你就控制了全世界的人。
(注：柏铭涛的文章均来源于各类报道)
“班尼斯小姐。”张常远的声音。
凯芮·班尼斯一下子抬起头，双手紧握在身后。

凯芮的手心里渗出了汗，她挺直了背脊，准备应对他的任何推辞，她甚至模拟了无数的脚本，设计好了台词和动作。
这份礼物必须落进他的口袋里，无论他是不知晓它的价值，还是知晓它的价值。凯芮·班尼斯阴郁地想。
出乎她的所有预演，柏铭涛接了过来，轻轻地搁在他的桌面上。凯芮的身体顿时一松，却又有种空空荡荡的感觉涌了上来，就算是滑雪失衡滚落山底都比不过此刻。
搁下礼物后，柏铭涛淡然开言：“凯芮小姐，现在的世界经济形势无论对于中国企业还是其他国家的企业都是一次难得的发展机遇，国家与国家之间，企业与企业之间，投资机构与企业之间，政府和投资者之间都迫切需要一个沟通交流的平台，我们招商委员会乐意去搭建这个平台，让两者在一个共同的平台上实现双赢。但是凯芮小姐应该对中国经济的现况有基本的认识，现今的中国正步入后招商引资时代。”
这个男人嘴角的淡笑意味不明，令人难以捉摸，凯芮决定扮演好自己的角色，“柏局长，无论中国进入什么样的招商时代，这片土地的贫瘠，都是无法回避的现实，斯隆投资1亿美金在此建厂，可以解决这里的农民最基本的生存问题，你们上面不是常说，中国是发展中国家吗，发展中总是要有所牺牲的，美国在初期发展的时候，同样也要服从于经济，内陆海的污染，绿地的消失这也是我们为发展而付出的高昂代价。”
“走错了的路为什么还要再继续重复走下去？高昂的代价不足以令你们牢记这样的教训？我记得美国有这样一句谚语‘The more you learn, the more you know. The more you know, the more you forget. The more you forget, the less you know. So why bother to learn？（学的越多，知道的越多，知道的越多，忘记的越多，忘记的越多，知道的越少，那为什么学呢？）”
凯芮的脸一阵薄热，眼睛里混杂着困窘。
柏铭涛低沉而坚定的嗓音在房间里回荡：“浊气弥散、污流横野的破坏力与影响力，那是一种什么样的能量？如果凯芮小姐相信蝴蝶效应，那就应该知道，它的后果远不只中国来承受，整个地球人类都将是环境污染下的受害者!
“任何企业在中国来投资都必须重视绿色、重视环保理念和可持续发展等宏观问题，不应再简单地只追求利润的快速增长。”

这个温和而强势的男人！凯芮再次感觉到了他对她的影响力，她的脸色微变，但她决心坚持集团的立场。
“柏局长，到此之前我去见过张书记，他说这个投资项目已经得到了省委的首肯。我们投资方的立场是以共同发展双方的市场经济为主体，如果大方向我们都能达成共识了，那么有些小细节是否可以有待商榷呢？”
“如果是以牺牲农民的基本生存权来换取的市场经济，以破环性开采来赢取利润，那么凯芮小姐，请你切记，中国的政府历来是坚信有所不为，才能有所作为的！”
他的话狠扎进凯芮的神经中枢，一时之间令她无力招架。

“凯芮小姐，如果斯隆集团想长期在中国运营，就不能做竭泽而渔的事情！斯隆集团如果不能真实的考量当地农民的切身问题，那是无法和他们相处融洽的，不能得到当地农民的认可，集团也无法稳定经营获得利润，斯隆集团确定要冒这样大的风险？同样，斯隆集团的此等做法也足以令我怀疑你们致力于共同发展双方经济的诚意！”
这个男人无以撼动！
直到这一刻，凯芮才有了完全清楚的认知！
谈判已经陷入绝境，凯芮的理性告知自己应该起身离开，在中国也同样有句谚语：“经济杠杆让经济去平衡它，政治因素让政客去纠正它！”
然而眼前这个男人的那种形于内而发于外，没有一丝淬利，柔和却刚毅的锋芒令她粘在这连油漆的颜色都快看不出来的凳子上。
星沙县，她在心里重复了一遍，宣诸于口，“柏局，我从未到过星沙县，我想今天抽时间去考察一下，你有没有时间陪我走一趟？”
“当然可以，不过前去星沙县的路途很颠簸，凯芮小姐换身衣服，再带上晕车药走，比较妥当。”

20分钟后，凯芮的脸像被火烧过一样，她大汗淋漓的站在一个木牌子前，她看看牌子，再看看眼前那一排排的低矮房子，所有的房子都是用土砖砌的，房子的门都是破木板，屋顶上盖着茅草，房子后面垒着猪圈，厕所，强烈的臭气在弥漫在每一个角落。
凯芮楞在原地，她感到了难以置信的震惊和茫然
“这里就是星沙县的大湾村了。”柏铭涛像是没有注意到凯芮的愣怔，他的语气始终不疾不缓。
凯芮看看他，她张了张嘴，取而代之的是沉默。
这个景象，是她穷其一生都无法想象的，有那么一秒钟，她几乎怀疑这里是否是在同一个地球。
一路跟着柏铭涛前行，随处可见满脸皱纹的老人，他们的衣服上像是有一层灰蒙蒙的黑色，衣服到处都是补丁。女人在忙碌着，她们大部分背上都背着小孩，身上同样穿着看不出颜色，打满补丁的衣服，一双双手红肿得像萝卜一样。
小孩在背上啼哭，女人抖抖身子，摇晃几下继续干活，直到孩子哭得嗓音嘶哑，她们才反手拽过孩子，在他屁股上打一巴掌，动作粗鲁而凶悍，又瘦又小脏得看不清形状的小孩在女人的手里抖作一团，不知是因为疼痛还是饥饿，发出的声音像小猫的呜咽，女人粗鲁地把奶头塞进小孩的嘴里。

凯芮看着河面，清澈的河水从村旁蜿蜒流过，晶莹的石头在在阳光的映射下闪出剔透的光泽。
河里游泳的小孩都在瞪着眼睛使劲的看着她。
“开……小姐，俺们这里很穷，什么都没有，村民们也没什么文化，但是俺们有一把好力气，肯干活，能吃苦，你放心，你们来建厂只要用俺们，俺们都会好好干活，俺们拼的就是干不是人干的活，住不是人住的地方，俺们不会让你们吃亏的。”老冯的眼睛看着凯芮，流露出的眼神那么的淳朴善良，眼睛里充满了单纯的希望，他们想过上好日子，他们只希望能在她这里得到一个机会。
凯芮不知道要怎样贫穷困苦的磨折，才能够让这些农民学会如此的隐忍克已与认命。
凯芮和柏铭涛的视线刹那相交。
“柏树树。”一个8岁的男孩从水里跳出来，他光着小屁股，在岸上抓了一样东西就跑了过来。
“你这猴崽子别过来，你会把柏局长身上弄湿的。”老冯急的直叫唤，伸手就要往他的光屁股上给一巴掌。

这个男人身上流露着对生活的敬意，自信而虔诚的人生信念，这才是真正优雅的人生底座！
凯芮抬起头，望向长空，一排大雁破空飞过，如一串飞流的音符，激荡于碧空，雁阵在空阔的天宇中构成一个大写的“人”字，它以升腾不息的姿态充满天空，成为一道天机。
这个世界，种族不同，价值观必有不同，但是同在这片蓝天下，必定有相同的彼此都需要去聆听的人类的声音。
凯芮的手心一沉，她低头,她的手上放着那个一个附有斯隆集团标志的黑丝绒锦盒,柏铭涛温和的声音：“思亚诺表，全国限量333只，以稀有金属制成，全手工打磨，仅是其中的横条就需要制表师花超过11个小时的时间完成。”
凯芮惊疑地看着他，她觉得自己竟是个傻子。
“我想凯芮小姐如果把它捐助出来，一定能帮助到更多人，这比放在我这里有意义，凯芮小姐，你说对吗？”
凯芮脸颊浮起红晕，她把它收起，“我会捐出来的。”她承诺。
“柏，”凯芮大胆地简略了对他的称呼，“你所说的后招商时代是以什么为核心？”
“引资为辅，引智为主。在设立工厂后，开设一些基础的技术讲座，给予工人们学习的机会，这也是给企业锻造人才。凯芮小姐，斯隆集团投资L市，是要谋势，还是要谋子？”柏铭涛犀利地问话。
凯芮低头，少顷她扬起头，“柏，如果按照你的思路，斯隆公司需要追加投资，资本的最高价值是追求利润，我需要说服的是整个斯隆集团的董事会。”
“凯芮小姐，如果这样一家工厂设立在美国需要花费多少投资，我想这与你们的期望值会有更大的距离！

凯芮脑海中忽然浮现出大学里所学的一首诗歌：
　黑夜有一千只眼睛闪亮， 　　 白昼却只有一只眼睛发光； 头脑有一千只眼睛张望， 　　 心中却只有一只眼睛端详。
一年后，L市发行了首个农民信用卡，星沙县出现“兴村富民”全国百佳领军人物——冯广征。该县的几大主要经济指标，均实现高速增长，成为了中西部县域经济的标杆。
斯隆集团星沙实业实现了年销售额12亿美元，折合人民币96亿……
三年后，老班尼斯急召凯芮，命她回美国总部执掌斯隆集团。
“柏局来了。”身边传来的声音惊醒了沉浸在回忆中的凯芮。
柏铭涛走进机场，沉毅中带着一种淡然的儒雅，高大的身影，出众的气度，立刻在凯芮眼里聚焦。
三年以来，每次见到他她就会感到一种近似于古老的浪漫情怀，这种情怀诱惑而魅人的在她心底回荡。
“柏。”她眼睛里簇动着火焰。
“很抱歉，耽误了你行程。”柏铭涛致歉。

三年了，他始终是这么温文有礼却又无尽疏离，即使微笑也不过是嘴角滑过的一道弧，凯芮胸口的刺痛再次变得鲜明，她就要离开了……
“柏，我不是你的同僚，不是你的对手，更不是你的政敌，或者罪犯……不是……你就不能放宽一点你的尺度，不要这么拒人于千里之外！”
“如果我让你困扰的话，”柏铭涛温和地说，语气中带出一种无声的歉意，“我向你道歉。”
凯芮喉咙深处发出一声微弱的气音，这世间红尘明媚风情就这么难以进入他的那双眼？
凯芮取出了一枚硬币，“柏，你们中国人喜欢说天意，我们来试一次好吗？如果这枚硬币是国徽我就留在中国，如果它是数字我就回美国。”她手指一弹，硬币抛向天空，它在空中翻滚着落下。
柏铭涛伸手，两指把它笔直的夹在指间，他淡淡的说：“天意无需预测，走下去，它总会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