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光纪，刀剑如梦——应怜屐齿印苍苔
楔子
西沉的落日将最后一缕日光透过微开的窗扉送进幽冷的房间，背对着窗坐着一个人，身影掩在昏沉的阴影里，辨不清男女。
“吱呀——”随着木门沉闷的声音，进来两个侍卫，一身缟素。严伍看了桌上丝毫未动的饭菜默不作声地将手中食盒里的食物取出来，恭敬地向阴影里的人说：
“新楼主下令听雪楼上下食素一月，南楚领主——”然而不等他说完，阴影里一直死寂的人忽然如鬼魅一般，瞬息扼住他的咽喉。
“新楼主？！萧忆情死了吗？！”喑哑的女声，夹杂着某种震惊。
被扼住咽喉的严伍这才看清这个一直隐在阴影里的人，脸色是经久不见日光如鬼魅一般的僵白，一双眼睛黑如点漆，却少了生气，扼住他的手，腕骨纤细，指节分明，一看就知是常年习武的手。此刻这双手冷得像是地狱而来勾魂夺命的寒索。身侧刚入楼半年的小纪突然挣脱自己摁住他的手，迅速向眼前的人袭去，意图解救同伴。
“不可，小纪——”
“咔——”在他喝止这个懵懂的同伴的同时，那个少年的腕骨已经被折断。那个女人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某种不可置信，悲凉，愤怒，几近歇斯底里：“萧忆情死了？！死了！！哈哈哈！死了吗？……”女子尖锐的声音在最后反复的呢喃里渐消，扼住他的手也似脱力一般垂下，披散的长发随着她身体的颤抖从肩后垂落。严伍拉着小纪微不可见地向后移动了一步，才躬身道：“萧楼主和靖姑娘确已英年早逝，今天是出殡的日子。”
女子在听完他这句话后，猛然将脸埋进双掌里，俯身跪倒。
“都死了吗？萧忆情，哈哈，舒靖容都死了么？”
“是的。”严伍不动声色地答完，见女子一直保持着伏跪的姿势，迅速拉着小纪掠向屋门。关门前他清楚地看见女子抬头看向窗扉时清亮如星子的眼，绝丽的容颜，表情悲凉地看着窗扉。
那窗扉上经久积尘，有厚厚的一层青苔。
落锁的一瞬间严伍仿似听见女子轻柔如梦呓的呢喃：应怜屐齿印苍苔，小扣柴扉久不开。

第二章 除却花开不是真
“师兄，该喝药了。”碧衣少女站在桃树下唤着在庭中练习新刀法的男子。白衣如雪的男子在她驻步轻唤的同时收刀，华丽的青光耀亮了少女清媚无边的脸。正值烟花三月，谷中桃花繁簇，少女头顶的桃树为刀气所震，扑簌簌落下一树花雨。少女抬手护着药盏，任桃花兜了满头满身，抬眼娇嗔地看着庭中的人。“师兄又欺负我！”白衣男子嘴角噙笑，抬手温柔地拈去一片落在她纤长睫毛上的花瓣。一边接过白玉药盏，迎面而来的苦涩让他不由皱了皱眉，看了一眼少女认真的脸，转瞬仰头喝下那碗极苦无比的药。
“师兄今日倒是干脆，自去岁冬来最后一碗了，看着气色倒是好了不少，夕影刀法也精进不少。”少女边用丝绢为男子拭去额角细密汗水揶揄道。
萧忆情挑了挑眉，抬手揉乱少女发顶的圆髻。“小苔，你倒是胆子越发大了，连师兄也敢取笑。”少女一边躲着他的手，一边娇嗔道：“师兄不要再摸我头了，我都快十四了，不是小孩子了。”她躲他的身法甚是轻灵，萧忆情莞尔一笑。
“我生病的这段时间，师父定是又教了你不少厉害功夫，如今连我也奈何不了你。”
“这套三十六式凌波步是师父为了配合你教给我的二十四式折梅手才创出来的，我自然要勤加练习，好不辱没了师父和师兄威名。”
“哦，那倒要试你一试。”白衣墨发的男子，清瘦羸弱，但在握住夕影刀的时候整个人却似日光一般耀眼。少女娇憨一笑，折腰轻灵一退，白光微闪，一把四寸长的莹白色小刀从袖中划出。“那师兄便看看我的朝露如今练得怎样了。”说完碧影一动，整个人在闪动的白光中向萧忆情掠去。只见庭中白光碧影闪动夹杂着漫天桃花雨，煞是好看。俄而百招已过，只见青光一盛横向拦截住攻势正猛的白光，然后急速向后掠去。碧衣少女被那双修长的手牵着手腕随他向后掠去，不过顷刻局势就逆转了，两人顿住身形。碧衣少女撅着嘴：“果然怎么练都不能在夕影刀下胜出一招半式。”萧忆情看着一脸赌气的少女，伸手拂过她脸上飞扬的发丝，柔声说：“小苔是武学奇才，我在你这么大的时候可没在夕影刀下走过百招，为此没少被师父念叨。”
“真的吗？我以后要向师兄一样厉害，我要一世与师兄比肩而立。”少女娇笑着说，说完两颊绯红，低下头去。那是她第一次暗示性地向他吐露自己的心事。那个眼神温柔寂寞的男子抬手拂去她满肩落花，笑着应她：“好。”
那一声，便让她输了一生。在多年以后无数个痛心彻骨的日子里，她犹记得那年树下他温柔的声音，然而那时候这些记忆却像是最最噬心穿骨的毒药，让她痛却不想忘记。
只是，那年春，除却花开不是真。

第三章 人间别久不成悲
第二年，方过了二月二，雪谷里还是一片萧条肃杀的景象。池小苔紧了紧身上披着的貂裘，还有那人身上的温度，看着手里的药盏却不由皱眉，师兄今年的病来势汹汹，又想起去年入谷来医诊的那个什么江湖神医的话：“此病缠身，难过二十。越往后只怕越不好。”池小苔蹙着眉有些幽怨地说：“算什么神医！”心下却惴惴不安，她知道师兄一直身体不好，娘胎里带来的病，自小缠着他，这几年隐隐有压制不住的趋势。自她入谷拜师，师兄每年发病的日子不断提前，虽然不愿相信那个神医的话，却在越来越残酷的现实面前不得不信。但她却决计不愿相信那个她心目中宛若神邸一般存在的男子会活不过二十。想到这里不由摇摇头，推门进去。屋里笼了两个炭盆，银丝碳静静地燃烧着，屋内锦榻上倚着白衣若雪的男子，在她推门入内的瞬间，一跃而起，眉目一片肃杀。托着药盏的池小苔在满屋子令人窒息的杀气里脸色煞白，看着从萧忆情指尖滑落的信笺，是听雪楼的标志。那一瞬间，心下微惊。因为身体缘故，洛阳听雪楼的事情师兄一向甚少插手，如今这般表现，池小苔隐隐觉出有什么不好的事情要发生。然而不等她开口询问，只觉一阵寒风拂面而过，那一袭白衣已不再屋中，徒留微敞的门扉，以及她手上凉了的药盏。是什么事情，让一向喜怒不形于色从容安静的他如此这般着急，甚至连锦衾也忘记披一件。良久，池小苔俯身捡起那张纸笺，那是听雪楼主病危，楼中各方势力蠢蠢欲动的消息。
“师兄，这一去明年开春可回得来谷中？你身体不好，可师父偏偏不让我跟你一起去。”少女跺着脚，有些懊恼。萧忆情拍拍少女的头，安慰：“雪谷弟子甚少行于江湖，这些年你又被师父和我宠着，根本没有接触过外面的世界，小苔，你还小，不懂得谷外世界的复杂。待我处理完楼中之事，就会回雪谷。”
“师兄能在我及笄之前回来吗？洛阳，听说很远呢。”少女脸上有着依恋，幽怨地说。
“会的，我会赶在小苔及笄之前处理好一切的。你可不能偷懒，朝露刀法偏于灵巧纤秀，如果不加紧练习很难再在夕影刀下走过百招的。”
“嗯，我知道的。师兄，如果你不回来，我会去洛阳找你的。”少女娇羞地低下头。
只是那时萧忆情并没有太多的心思去顾及那个豆蔻初开的少女的心思，而她也未曾料到，这一年他离开雪谷就再也不曾回来，以至于后来很多次他发病将她绝于他的世界之外时，她都无比怀念在雪谷中的一切，无比后悔那时候没有留他在那个与世隔绝的地方。她却也知道自己留不住他的人，像多年后留不住他的心一样。那样强悍的一方霸主，不应该被任何东西羁绊，她曾经这样认为，直到那个绯衣女子出现在听雪楼，她都不曾真正相信，这世间竟然有让大师兄那般犹疑不定的事物。
只是，人间别久不成悲。

第六章 此情可待成追忆
“南楚，我要去见他，带我去见他！”穿门而入的晨光撒上女子如雪的发丝，在微晕的暗室里熠熠生光。南楚有些震惊地看向韶颜白发的清丽女子脱口叫道：“小苔，你的头发？！”然而池小苔并不理会他的疑问，有些歇斯底里地喊：“我要见他，带我去见他！带我去见他……”女子的嘶喊声在最后变成低哑地泣诉。南楚有些伤感地撇开头，自萧忆情和舒靖容双双故去，听雪楼中事务缠身，他已经几日不曾合眼，却在听到严伍回报时匆匆赶来，不过一夕，韶颜如旧，青丝成雪。
“我不能答应你。虽然大哥已经不在了，可是无人可以违逆他的命令。”南楚有些悲悯地看向那个伏跪在地上的女子。大哥和靖姑娘虽易故去，然多少人如这个女子一般，他们都是被留在回忆里生生受着煎熬的人，那一对人中龙凤啊。
“不能么？！呵呵，果然啊，是死都不肯再见了吗？”久久之后，那个伏跪在地的女子敛衣而起，如雪的容颜，泪痕依旧，只是眼神清亮，哀婉而平静，看向他的时候似寒夜里最亮的星子。
“他是怎么死的？”
“大哥和靖姑娘在密室因误会起了冲突，血薇夕影相残……”不愿提起这段让他痛苦震惊的回忆，南楚的声音带着微微的颤抖。
“死在血薇之下吗？哈哈哈哈，冥星照命，凡与其轨道交错者，必当陨落。果然是挣不开的命数，连他那样子的人都躲不过，哈哈哈……”女子的笑声凄厉哀婉，“夕影刀呢？随他入了黄土吗？”
“血薇夕影供在神兵阁里，你要去看看吗？”
从那一日，她经常踏月去神兵阁，一坐便是一夜。在刀剑环饲，阴寒肃杀的神兵阁里，她总能听到那些有着腥风血雨往事的各色兵器的私语，在宁谧的夜里诉说着无尽故事。夕影血薇依旧高高在上，她也时常听到这一刀一剑的低语，那时候她才明白师兄曾经说过的话，她确实不曾明白过他的世界。
后来她要求禁闭于神兵阁，终日对着那些刀光剑影，听不同的故事，在听雪楼每一个夕阳西下的时候，就着窗户缝隙里那些微微浮动的尘土和光线，只言片语记录每一种兵器的生死幻灭。
那个叫做石明烟的少女经常会在深夜前来对着血薇剑低泣，那个被她师兄钉在听雪楼楼主宝座上的少女有着舒靖容的冷漠坚忍又同时兼具了萧忆情的深沉练达，是个极其出色的孩子。只是在她眼里，她并不恨她，因为她也是个可悲的人，萧忆情给了她荣耀和地位的同时，也给了她永恒的寂寞和不安，一如他对她的惩罚一般。
他死之后，她不再求死，怕死后喝过孟婆汤便忘了关于他的一切。此情可待成追忆，记忆于她是穿骨噬心的毒药，她却甘之如饴。

第七章 只是当时已惘然
她守在神兵阁的第六年，那个自断双足的少女在一个月夜里带走了血薇，自此血薇消匿于江湖，神兵阁里空留夕影。
南楚带着那个的孩子来神兵阁的时候，她忽然有了一种宿命并未完结的恍惚感，那孩子聪明绝伦，天赋极高，像极了她惊才绝艳的大师兄，南楚给他取名：萧南，字停云。她自己也不晓得是出于怎么的感情收了那个孩子做弟子，倾尽毕生所学。血魔、雪谷、白帝这三位江湖陆地飞仙级的人物，血魔早逝，白帝兵解，自舒靖容之后再无传人，而今只剩雪谷一脉，她忽而自嘲地想到师兄当年留下自己或许也是为了有朝一日，雪谷不至传承无人吧。
她教导那个孩子：玩火者，必自焚，永远不要为失去任何一个人而心智受乱。她的师兄是个血淋淋的例子，她不想他重蹈他的覆辙。可看着自己一手教导的少年，一日一日，她亦只能感慨他的不幸，一出生便要面对那两个难以超越的神话。
时常跟着萧停云一起来神兵阁的还有一个小姑娘，眼睛不好。池小苔每次看着那个少女便恍惚记起当年的自己，她喜欢那个叫做赵冰洁的女孩子，喜欢到明明知道她那些不为人知，隐秘晦涩的秘密却从不去拆穿她。多像当年的自己啊。她将朝露传给了那个少女，他们在一个个漫长宁谧地夜里，心神交谈。像是和多年前的自己对话一般。
世人都不知道朝露夕影才是一对，只是一如名字一般缘分太短。她传给她刀的时候心底其实隐隐希望她和停云可以摆脱血薇夕影的神话，相伴相守。然而宿命这东西的强大连师兄和她都不曾逃脱过，她又如何敢去笃定。所以她告诉她：等到痛不可当时，就以此做一个了断吧。那时候她终于明白当年离开雪谷，师父看向她那样悲悯无奈的眼神，一如她如今对着这个少女一般。
她一生前半段似幽谷清溪，明净欢畅，只是短的似是昙花一现，后来阴暗晦涩，到如今寂如枯井，却不过是作了一次宿命的旁观者。她不过是呢喃于江南的燕雀，却曾经妄想和那个腾翔九天的凤凰并肩，真真痴傻。
池小苔，江湖上早已无人记得这个女子，空余神兵阁里，韶颜空逝心如枯井，身似苍苔的女子。
她最后一次对着窗扉上经久积尘的苍绿青苔呢喃：应怜屐齿印苍苔，小扣柴扉久不开。那个叩开她心扉的人早已不在。到死都不想再见吗，她偏不要，她就要去见他了！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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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得好棒
　　　--李逍遥看着缓缓落下的天蛇杖；王小虎没有注意到身后那只小狐狸；景天在蜀山停尸房对着雪见的尸体喃喃自语；夕阳下前往室韦的送亲队伍越来越远；爱妻韩菱纱之墓；三皇台上和神魔之井两侧不知何时为终期的等待；司云崖边那两只努力靠近的手。

看完了！！赞！

文笔赞，突然喜欢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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