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英卡洛斯回到他的故乡，那是一个小镇。
可是他并不那么开心。
小镇旁就是荒芜的土地，原本是绿葱葱的森林。
什么时候不见了的森林，英卡洛斯也不知道。
他只记得，森林很美，一年四季都有着张扬的活力似的，生机源源不断。
他离开家的时间也已经记不起多长，似乎五岁之前他确是在这里度过的。
在那些和平安详的年份里，他是一年到头都忙碌并快乐着的。
春天，他就到森林里去找最早结的花蕾，满满一袋拿回来给隔壁的婆婆酿一缸的好酒，花香四溢，婆婆会抚摸着他的头发轻轻赞赏；夏天，他就在森林的小溪边上，享受着树叶缝隙间漏出来的阳光，偶尔有鱼从他泡在水中的脚腕旁擦过，惬意滋味油然而生；秋天，树叶黄的黄，红的红，森林的活力不减，他就踩着啪吱啪吱响的满地的落叶，捡拾着树上落下来的果子，听说拿回家种在门前，来年就会长出好多好多的果子……；冬天，森林的树叶不会全部落光，白雪堆在枝丫上，阳光一照，闪闪发光，澄澈透亮，他就哈着热气，在森林里走上一遭，和渐渐熟络的动物们打打招呼。
舒适又温馨的日子。
如今只剩模糊的记忆了，连那时快乐的心情，似乎也一并变得不那么清晰了。
如今他十七岁重回这里，然而一切早已不同。

02.
他到曾经住过的小屋，邻家的婆婆几年前已过世，镇子上添了许多现代化的房屋，看起来也和他现在生活的都市有一些相像，如此看来，的确是比以前要繁荣一些。
可是却再不见往日的美好。
他没有办法再找到记忆里的森林，回忆中林间潺潺的小溪现在就像一道泪水蜿蜒横在他的心上，清凉的尖锐的刺痛着。
傍晚的时候他遇见了一群人们，他们开着大卡车，车上满满当当的木头。
英卡洛斯就在远远地看着，突然明白了什么，心里不是滋味。
他还记得婆婆说过的，森林是他们的命脉，是他们的家人。
人类原来就是这么对自己的命脉，这么对自己的家人吗？
他感到难过，却无法出言阻止。他没有理由，森林的资源的确给这个小镇带来了富裕和繁荣，人们生活得更好，他没有办法出言阻止。
但是总有一天会消失的。
不管是森林，还是现在的小镇。
晚上他回了屋子，独坐到天亮。
他想了太多太多的事，太多太多的悲哀苦难牵在他的心上。他还能怎么样啊？除去悲哀之后，他还能怎么样啊？
他不能阻止人类进步的脚步，在日益加大的资源要求下破坏摧毁着他们曾经赖以生存的环境。
人类究竟是在进步，还是在退化？
他没有必要去想这些，他还只是个十七岁的，未成年的孩子。
只是当他意识到的时候，天边已经开始泛起鱼肚白。

03.
第二天英卡洛斯找到那群人中的一个，询问他关于木头来处的事。
在那个人的描述下，英卡洛斯知道了原来的森林现在只剩下一小片，在离镇子很远的地方。英卡洛斯谢过那个人，回了屋子拿出自己的背包就踏上了路。
镇子和森林之间是一片荒凉，寸草不生，偶尔还能看到车子碾过的轮胎印，风带着些许沙子吹在脸上，有麻麻的痛感。
英卡洛斯隔了很远就看到森林了。郁郁葱葱的森林与贫瘠的土地有明显的分界。
英卡洛斯三步作两步的跑到森林前，树与树之间吹出一股清凉的气息，洒在他的脸上。
英卡洛斯看面前还横着几根粗大的木头，木头后是一个个突兀的树桩，在后边才是森林。
森林的树顶似乎刺入天空，晕染开一片蓝色的痕迹。
即使是这么小片的遗留下来的森林，在渺小的人类面前也是如此的高大。
英卡洛斯如是想。
他钻入森林，身影隐没在树木之间。
英卡洛斯在林中缓缓踏着步子，树叶被他踩得啪吱啪吱响。有那么一瞬间英卡洛斯觉得自己似乎从未离开过，十二年岁月的疏离变得不真实起来，好像没有存在过。
他往里走，隔着树林听见清脆的流水声，轻快欢乐的节拍很是悦耳。
水声渐渐大起来，他拨开树叶，清澈的流水近在眼前。
他发现这里似乎没有变化，青绿在空气中流转腾升。
然后，他看见了那个少年。

05.
英卡洛斯发誓这是他见过最漂亮的人。
虽然可能比女孩子还要漂亮三分，少年却不失英气，一双红褐色的瞳孔目光锐利，仿佛要洞察人心。
似乎不满他的行为，那人皱起好看的眉。
「看够了没，人类。这是你的吧。」
说着抖了抖手上的东西。
英卡洛斯寻着他的手望去，这才看清那个东西的真面目。
是他的相机。
估计是跑的时候不小心掉落的，可刚才心情太着急所以根本没有注意是不是掉了什么。
这可值钱，要是真没了还不知道要怎么肉疼嘞。于是英卡洛斯不免对面前的少年又多了几分好感。
他拿回相机装进包里，复又抬头看了面前的人一眼。
少年矮他半个头，但是抬起的脸上满是不耐烦。
「那个……」
英卡洛斯讪讪开口，却被打断。
「拿了东西就回去，这里不欢迎人类。」
那少年转身，头发在空中飘起。几个灵敏的跳跃之后就不见了身影。
英卡洛斯愣了愣，回过神来的时候脚下盘旋的雾气已经散去，能看到微微泛黄的地面。
他看了看少年离去的方向，转身往回走。
英卡洛斯很快就找到了森林的出口，探出身子，踏上结实的土地的时候，英卡洛斯感到一阵舒坦。
他侧着脸望着泛红的天边，太阳有半个身子躲在了山头后边。
已经这么晚了啊。
他略有些惊奇地想到。
他走回镇上的时候看到那群人正在准备，他知道明天他们又要去伐木了。

07.
「……你一直在看？！」
英卡洛斯诧异，不由多看了萨格罗斯几眼。萨格罗斯飘扬的发丝尾一摆一摆，像是春天被风吹拂着的青绿的花蕾。
「嗯。」
「那我进来怎么没看见你？」
「谁知道你是不是好人。」
英卡洛斯噎住。
萨格罗斯停下脚步，思索了一会儿，席地而坐，看英卡洛斯迟迟不动作，抬眼看了看他，示意他坐下。
英卡洛斯观察了一下周围的环境，这里是一片空地，阳光从树顶间的的一小块天空洒下来，照得地上毛茸茸的草地亮起来似的。
嗯，毛茸茸的。英卡洛斯看了看萨格罗斯的头发。
他坐下来，眼角瞥了萨格罗斯一眼，然后象征性的咳了两声。
「……不确定我是不是好人你还带我来这里深谈啊？」
萨格罗斯皱眉，他觉得这句话听着别扭。
「……你管啊。」
于是他也同样别扭的回了一句。
英卡洛斯干笑了两声。
「你认识那些人？」
他问道。
萨格罗斯用手拨弄着身前碧绿的草尖，听见他的问题，手指顿了一下。
「……嗯。」
萨格罗斯有些随意地回答，但是眼里却是英卡洛斯从未见过的情感。
「那些人以前也会来，带着斧头。但是每个人都会好好的控制自己的行为，不会给森林带来太大的损害。
「可是现在，他们似乎有了新的工具，每一次来总会带走大部分的树木，而且中间隔的时间也越来越短……」
萨格罗斯的声音渐渐低下去。

08.
英卡洛斯沉默着，不发一言。
「……再这样下去，我会……这里会消失的。」
英卡洛斯突然就明白了萨格罗斯眼中的那种情感。
那是悲切，是明白已无挽回之地，而自身什么也做不到的深深的悲切。
那么……
英卡洛斯沉吟一下，站起身来。
「喂，我说你啊，不是人类吧。」
萨格罗斯抬起头，目光如炬。
「呃……不是，我没有不待见的意思。
「你之前喊我『人类』嘛，我想你也不是中二的小鬼。」
而且那些情绪，怎么会是假的。那些神奇的雾气，是人类可以做到的吗？
「真的很神奇嘛，森林里住着精灵什么的。想都没想过。」
英卡洛斯好奇地笑了一下。
「我不是。」
英卡洛斯愣了愣，是说，不是人类还是不是精灵?
「我不是精灵。」
萨格罗斯有些苦恼的看着把自己的阳光挡住的人，摇摇头道。
「……虽然不是人类，
「但是精灵什么的，太离谱。」
英卡洛斯有些挫败感。
萨格罗斯站起身，拍了拍衣服。
看样子是不想说下去了。
英卡洛斯挑着眉，耸耸肩。
「我想他们明天不会来了。」
萨格罗斯看他。
英卡洛斯对着他温和的笑了笑。
「你怎么知道。」
「我就是知道。」
……
萨格罗斯狠狠瞪了他一眼，又小声道：
「想找我的话，来这里就可以了。」
英卡洛斯看着他的身影消失。
这是，被认可了?

09.
英卡洛斯来到那片空地的时候，看见的就是这样的一个场面。
萨格罗斯仰躺在草地上，呼吸悠长，似乎在睡。他长长的睫毛一颤一颤，森绿的发散在草地上。有两只白兔子窝在他的肚子上蜷成一团，同样睡得正香。
这家伙真是造孽。
英卡洛斯咽了咽口水，有些不忍把他叫醒。
就在他犹豫着到底叫不叫的时候，窝在一起的两只兔子的其中一只动了动耳朵，警惕的抬起头来，红色的瞳孔直直盯着他。
另一只还有些迷糊，微微睁开眼，有些疑惑的看了看已经竖起耳朵的同伴。
似乎察觉到动静，萨格罗斯轻轻地「唔」了一声，因为没办法一下适应明亮的光线，过了一会儿才睁开眼睛，转过头就看见了呆呆站立的英卡洛斯。
而那只警惕的兔子已经矮下头来安慰另一只还没睡醒的白兔了，这里蹭蹭那里蹭蹭豆腐吃的好不开心。
什么啊这个森林！这个智商真的不是妖精吗！
英卡洛斯觉得眼睛有点痛。
萨格罗斯看着他，一手轻轻安抚怀里的两个团子。
英卡洛斯突然觉得时间如果就这样停了也无所谓了。
观察了好一会儿，萨格罗斯才开口。
「……以前有个孩子，」
「嗯？」
萨格罗斯突然开口让他有些措手不及。
「他和你很像。」
萨格罗斯想了想，才继续说下去。
「他总是在春天到我的森林里来摘花蕾，还是最早结的那种。
「每次都摘了好多，有一段时间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因为花儿们都开始不愿意结花蕾。」
英卡洛斯觉得自己的后背上有冷汗流下来。萨格罗斯还在盯着他看。
「等到夏天他就跑到溪边去玩，鱼都不知道被他吓走多少呢。还害的我也不敢出去了……唔，我讨厌应付小孩子。
「秋天的话，他就会啪吱啪吱地踩着落叶，经常吵的动物们睡不着，甚至……他还会把动物们辛辛苦苦贮存的粮食拾走，很困扰呢。
「冬天就更不用说了吧，他老是在森林里徘徊，有时候还会吓唬吓唬小动物们，好多动物都跑来和我说了。」
英卡洛斯牵起一个僵硬的笑，感觉自己要被冷汗淹没了。
「但是啊，」
萨格罗斯的目光突然就变得柔和起来，水波流转，像是回到记忆中那一个个岁月中去了。
「现在却开始怀念起来了，那种日子。」
英卡洛斯一愣。
今天的阳光依然很好，照耀在枝桠上，金光荡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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