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7
这些年没有事情可做。两间小房，一个女人，满圃兰花，半个世纪就过去了。外面的世界转得太快，，一枝一叶都已非当年情景。时间在他这里却变得很慢，春来绿满窗，夏来柳丝长，岁岁年年循环往复。可是他的牙齿不停往下掉，温柔多情的小妹也生出了细细的皱纹。
还有些东西似变非变。年轻的时候他喜欢在戏园子里听戏，不是为了多高尚的情怀，只是为了单纯的寻个乐子。那些年他爱听的戏目剧本已泛黄，那些年在台上绕梁三日的嗓音已暗哑，值得庆幸的是有些故事还没有彻底遗忘。
“他们家的人还在演猴子呢！”
“是啊。汉卿你以前看过啊？”
“大概是看过的。他们家的猴戏很有名啊。你呢？”
看过吗？记不清了，模模糊糊，似乎曾经看到过披着猴毛的人翻跟头的身影，大概是电视上那只猴子的老爹或祖父。你父亲可比我父亲幸运多了，你传承了他的心血。他对着电视机里面的猴子在心中叹道。
“我极少去听戏的。”
“不听戏好啊，玩物丧志。”你父亲也比我老爹幸运，生了一个比我强很多倍的好儿子。从其他方面来说可能更不幸一点，因为他遇到了我。我遇见他也很倒霉，不过你个小破孩儿是不会懂这种拧巴关系的。眼前的小破孩儿70多岁了，西装革履，文质彬彬，在这个小岛上做的风生水起。这些心里话是不会当着人家的面说出来的。他想起了当年自己被叫做“小孩子”的日子，内心有些忧伤。
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啊。
“怎么会？戏曲是优秀的传统艺术，我们正在保护它。像汉卿你这样以前常去听戏的，身上就会慢慢显出高士之风。”
上了年纪，他学会了三思而后行。忍了又忍，他还是把“叔叔我去听戏就是为了鬼混”的话咽回了肚子里。不能伤害小孩子纯洁的心灵。
经国走了以后，已经老了的小妹伏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末了轻轻一笑，“你啊，人家说什么你就信什么。”他“哦”了一声，然后没了言语。原来纯洁的大侄子挺能鬼混的啊，亏他在我面前装得绅士；女人真是能八卦啊。
果然，全世界只有自己一个人最傻。
——TBC

1990
“五百年桑田沧海
顽石也长满青苔
长满青苔”
对于当年的风流将军而言，一只猴子远不如妆粉花旦来得好看。现在，大概他是真的老了吧。
飞机轰隆隆起飞的时候，真有一种恍如隔世的错觉。大概六十多年前吧，国人对这种张着铁翅膀的怪物避之不及的时候，他已经有了一架自己的私人飞机，那个时候海阔天空，他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现在他坐在别人的飞机上，已经不是掌舵人了。
现在他身体还好，还能在大洋两岸跑几个来回；就是有些老眼昏花，看什么都如同雾里看花、水中望月看不真切。他90岁了，成了大家口中的老寿星。还在岛上的时候，他和友人一起出去吃饭，听到邻桌一个中学生突然惊叫道：“那个XXX，还没死啊！”
朋友尴尬地带着他离开。他并不觉得恼怒，心里有些好笑又有些烦闷，是啊，我还没死呢！海峡这边和那边的很多人已经可以在地下凑好几桌麻将了。他还在地上慢悠悠地晃荡。
“夫何聪明妻何贵，人何寥落鬼何多。我已经很久没有和活人打交道了。”他站在山腰的公墓前，”不如我就住这里吧，和死人做个伴，和老朋友们聊聊天。“他的提议当然没有被允准。经国笑着说”以您的身份，怎么可以住在这里？“什么身份，一个任凭你们安排牢房的身份罢了。他心里堵得慌，又觉得和他们撒气并没什么意思，就闷在那里不说话。山谷风流过山岚，拂过眉梢，轻轻浅浅地吟哦。老人拧着眉头，目光看起来有些深沉。
张群那个老妖精曾经说过：活过所有人就赢了。可是蒋松夫人后来对他说。上帝让我活这么久就是为了惩罚，让我亲眼看着我的江山一点点走向末日。
那么自己活着是上帝的恩赐还是惩罚呢？如果他少活几十年，就会少过几十年没有自由的日子，但也意味着可能永远也不会得到像今天这样的自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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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2
“换一换新天地
别有一个新环境
回味着夜生活如梦初醒”
夏威夷的海风暖极了，此时他是真切体会到了“暖风吹得游人醉”的滋味。黎明时分，天似亮非亮的时候，他会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大陆那边派了老部下过来，飞向故土的飞机已经准备妥当。他为此蹉跎了半辈子的时光，这一刻真正来临时，才发现，没有勇气。
“花已叹飘零,
叶又伤迟暮.
莲子有愁向谁诉?
假如莲子不知愁,
为什么莲心苦？”
他出生在逃亡的马车上。算命的老和尚说：“马车上不是什么好寓意，只怕将来颠沛流离，一生孤苦。”还沉浸在喜获麟儿的年轻大帅顿时跳了起来，又打又骂。老和尚没办法，摸着婴儿头上鼓出来的一个包，换了一种说法：“这是寿星包。小施主将来一定大富大贵，长命百岁。”父亲这才满意，喜滋滋地抱着孩子回家。
后来他持续发烧，迷信的父亲又带着他去算命。那年他三岁，懵懵懂懂能听懂大人的话。“这孩子死不了，命硬；但是啊，克父克母。”后来，他有了一个比张双喜还难听的名字，叫小六子。自以为长大后，他对这个名字表示愤怒和抗议。同样脾气火爆的大帅回道：“算命的说了，你这名字要时时刻刻有人叫着，才能避祸祛难。”
哼，封建迷信！他在心里头直翻白眼。
可是，怪了！怎么所有的一切都中了呢？！
那个喊他小六子的人不在了，命运轨迹也开始向最初的预言延伸。
信命吗？

“我的事情就是到36岁，以后就没有了。从21岁到36岁，这就是我的生命。”“现在想我自己做的那些事情，我
年轻时就是骄傲了。经过几次大事，郭松龄倒戈是个很难度过的事情；我父亲的死，是我最难度过的。”
他是怎么度过来的呢？
来自大陆的老部下仍在他身边劝导。他觉得自己这一辈子是失败的，一事无成两鬓斑。可是还有人盼着他回去，在某些人眼里，这个90多岁的垂暮老人还是有用的。
“有用”这个词本身就是个很奇妙的词。一个人总要对别人有点用处，尤其是在那样一个政治圈里。在那样一个圈里，我们互相患难，曾经同生共死的人，后来都变得落尽下石。我们一团和气，我们各怀鬼胎。可是一个人也不能太有用了。地位如他，从过去到将来，一直都是有用的。他存在着，为了给别人带来用处。可这样未免太悲哀。
“我不想带东北军了。他们于我，实为沉重之包袱。”向蒋先生陈述这句话的时候，他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大抵是在想，我不如做一个毫无用处的人吧。说完之后他的心更乱了，这是我的权利，我的砝码，我的用处。我怎么可以不要呢？
“那不行，东北军还得你带。”
他一听反而轻松下来，刚才的话就算一个玩笑吧。用处这种东西，和责任一样，由不得你说要还是不要。
老部下说，黑土地上的玉米已经结穗了，大森林里的麋鹿撒腿跑得正欢；老部下说，大帅府的旧墙新砌了一遍，有人在门外慢悠悠地拉着二胡……
他心里蓦然一恸，目光有些浑浊，“老帅的坟，有人看守吗？”
我的老父亲啊……

那是很多很多年前的一场饯别饭。他夹起一块烧茄子，深思蓦地一转，喃喃道：“郭老师最爱吃这个。”
话一出口，后悔却来不及。一向宠着他的父亲扔下筷子就走了。他心里也憋了一口闷气，连你也不像原来那样喜欢我了。可他还是一个知进退的人，撒娇似的请求：“过完我的生日再走吧，等两天也不迟。”
“你就知道玩，就知道玩。革命军快打到家门口了还想着过生日，真是一点用也没有。”
他满脸羞惭地退出，同样铁了心不说话。心里更恼：你想我有什么用处呢？
火车站送别的时候，天阴阴的，他的脸也阴阴的。不说话就不说话呗，你这个臭老头子！
火车快要开动的时候，老头子似乎终于想起了他这个儿子，招手让他过去。他不情愿地挪到父亲面前，听他在耳边轻轻说道：“回到奉天就给你补办一个生日。你好好玩，开心就好。”
他开心地笑了，像很小的时候，在小小的家门口，突然惊喜地迎接到父亲的归来。

副官突然惊慌地闯进他的生日party,打破了那一刻的纸醉金迷。他已经忆不起当时脑海中的想法，也许当时根本就是没有任何想法的。
经过皇姑屯的时候，他下了火车。那一刻的震撼和血腥已经全部清理，皇姑屯看起来干净、安静，甚至让人产生圣洁的错觉。白茫茫的原野无边无际的延伸，他站在中间，周围空无所依。
老父亲直挺挺地躺在棺中，从此烦恼皆无。他朝父亲伸过手，不小心碰到棺材壁，冰凉冰凉的。恍惚忆起1926年初，寒意正深，他结束了手下的叛乱，一回到大帅府就有人咋呼着跑过来喊道：“你快跑吧，大帅要枪毙你呢！”
他自然是不信，老头子不可能舍得杀他，即使他是这场大叛乱的责任源头。他只是害怕会吃苦头。老头子是真生气了，每一省斥责都毫不留情。他跪在老帅面前哭得很厉害，在父亲面前，这没什么还丢人的，只要能帮自己少挨些打就好。
老帅在座上骂个不停，忽然意识到什么，话题一转：“你先起来，地上凉，小心膝盖疼。”
他不敢碰躺在里面的人，只是反复摩挲棺材板。
“你起来，里面凉。你起来，里面凉。你起来……”
里面没有回应。
家人把哭晕在灵柩前的他抬回内室休息，懵懂无知的小儿子怯生生地在旁边看他。他把孩子抱起来，把下颚抵在孩子的额头上，就像母亲死后老帅做的那样。他用沙哑地声音在孩子耳边轻轻说道：“父亲没有父亲了。”他后面的人生还很长，他还哭过很多次，却再也没有人会为他担心地上太凉。
“从21岁到36岁，这就是我的生命。”
可是我的生日，只到27岁。
1928年的生日，没有过完。

附上少帅口述历史中的一段：
现在想我自己做的那些事情，我年轻时就是骄傲了。经过几次大事，郭松龄倒戈是个很难度过的事情；我父亲的死，是我最难度过的。

老帅给他的爱，已经超出了弗洛伊德的父爱范畴，更倾向于是一种母爱。“无条件的母爱是我们每个人最深的渴求。从另一个角度来看，通过努力换来的爱往往令人生疑……人们害怕这种爱会消失……归根结底我不是被人爱，而是被人需要而已。”母爱是没有压力的，父爱则要求新生儿走向成熟。少帅身上缺失的本来应该是母爱，但是老帅给他了。所以老帅在的时候，他的生活很单纯，绝对的快乐。所以这是他们父子最感动我的地方。在那个云诡波谲的时代，少帅很幸运地拥有了世上最纯粹的爱。这样的爱叫母爱，与性别无关，仅仅因为它最纯粹。有很多人喜欢他，但有几人爱他呢？爱他的人不是没有，只是无人能够在给予这样纯粹的爱。
可一种爱还不够，母爱培养我们爱的能力，父爱则培养我们的理智和判断力。父爱的缺失带来的问题在大帅死后带来的问题变得越来越明显。一个人的福报是有限的，他在自己生命中的前三十年已经透支了。小六子，其实你没什么好遗憾的。

再次说明：这是一篇温吞、安静的文，无关政治与战争，只有心情，回忆和某些说不清的感觉。我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停止。

这里很少有人来，也第一次见到亲，那么认真的文字真的很难得，大概也是因为真正的有感而发吗？
曾经很喜欢他，喜欢了多年，我的少年时光里尽是他的行迹，现在却更喜欢校长了，斗转星移，人事易非，但是当初的那种感情还在，对那段时光的怅叹也在。很喜欢楼主的文字，也很久没有看到这么平静如流涓涓若自谷中来的文字了。楼主加油哈，以后常来。

很好的一篇文

楼主我看过你的一篇邪瓶文。离恨恰如春草？

写的真好，看到有些语句很有一种有同感的感觉，不错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