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平凡并无二致的一天,雪没完没了地落下,布拉金斯基先生仍窝在躺椅里,举着放大镜吃力地阅读最新的《消息报》。这老头在某些方面固执得有些吓人,比如每天的《消息报》,比如……“去看看,小耀来信了吗?”他抬手把报纸扔进壁炉里,火苗向上窜了窜,吞没了可怜的铅字。我裹紧了衣领,实在懒得进到外头的风雪里:“看过了,没有,先生。”他没有接话,只是又往大衣里缩了缩,转头看向窗外那被雪覆了厚厚一层的信箱。
【旧照片 王先生】
“小耀”有个挺响亮的名字叫“王耀”,可对我来说这两个称呼都是不被允许说出口的,我只能称呼他为“王先生”——即使这个,也是老头像孩子分糖果似的,极不情愿地舍与我的。
我曾在老头书房里见过王先生的照片,那是个俊眼修眉的中/国人,五官带着东方式的扁平,可却又是同那古老玉器般极温润且好看的,他穿着书生气的长衫,略显拘谨地站在一片竹篱前,身后几个孩子探头探脑地窜进镜头里。照片背面是秀气的小楷,写着“赠伊万兄 民/国二十七年 夏”。
不知王先生是否知道,这张泛黄的照片,已跟随了“伊万兄”半个世纪的年华。
民/国二十七年,烽烟遍地,山河血泣,战/争与死亡,早已成为贩夫走卒茶余饭后的谈资,还好,春风仍如期吹到了那个南方小城,街边的花开了,娇俏地映照着行色匆匆的人面。伊万•布拉金斯基挎着药箱来到了小城。
少年不知行路难。那时的伊万,不过是个二十出头的毛头小子,来到中/国,也只不过是为了两个梦,一个关于有序自由的共/产/社/会,一个关于开满鲜花的温暖国度——他可是个为了所追求的东西能坐上炸药包的人。
伊万很快就自小城里扎了根,租了个豆腐块大的地方守着药箱,酝酿着悬壶济世的宏梦壮志。起初,新邻居们对这个高个子洋人没什么好感,尽可走上好几里地去找一个年逾耄耋的老中医,甚至有调皮大胆的孩子偷走他的手术刀,到处宣传洋鬼子要搞暗杀活动,弄得伊万的医铺几乎成了警员的茶室。
直到有一天,一个年纪轻轻的教书先生背着掏鸟窝摔折腿的学生掀开了医铺的门帘,伊万才总算医治了第一个病人。“那洋鬼子神着哩!三下两下就给接上了!”孩子兴高采烈地比划着给众人看。“叫医生哥哥。”教书先生嗔怪着揉揉孩子的脑袋瓜,转头对伊万笑了笑,“走得急,没带钱。”
伊万后来知道,这个没带钱的教书先生名叫“王耀”。“光耀天下。我爸妈对我的要求。”他说这话时托着腮帮,看着在院里写大字的孩子们,“可惜我没那么大能耐,现在也就想着把这群小鬼头教教好。”
王耀早些年在国/立/武/汉/大/学念过书,战时和家人走散了,家乡又被炮火轰得不像样子,便一路辗转落户小城,在自家院里办了个小学堂,教些小孩识文断字,若是穷苦人家,拿些新鲜的时令蔬菜亦可充作学费。就这样,用篱笆围起的小小院子里,竟也挤满了学生,奶声奶气地读书算数。
很快,伊万也成了孩子们中的一员。
伊万喜欢举着书本作掩护,偷偷打量王耀读书的侧颜,阳光落在他鬓角,美好得像个梦境;伊万喜欢故意背错古诗句中一两个词语,等着王耀的毛笔落到自己头上,引起孩子们一片哄笑;伊万喜欢在吃饭时故意掉落几片肉块,看着王耀心疼地拣起来吃掉……
伊万最喜欢的,是和王耀一起走在河边的杨柳荫里,说着自己的梦。
“小耀,你知道共/产/主/义/社/会吗?那是个没有压迫和剥削的世界,每个人都有序自由地劳动,每个人都是一样的,没有什么老爷贵族,没有什么三教九流……”
王耀不会像其他邻居们一样嘲笑他的不切实际,只是静静地听着,把河岸边的石子踢得老远。“也就是说,隔壁小梅子不会因为打碎了姥爷家的茶壶被赶到街上,周伯不用每天给地主种地,自家却揭不开锅,二狗和三虎也可以去大城里上贵族学校吗?”他有时候会认真地看着伊万的眼睛如此发问。
“呃……”伊万被他问得有些答不上来,但最后总会笃定地点头,“会的,一定会的。”这样王耀就很高兴,高兴了就会忘了伊万今天的习字作业还没有交,高兴了就会花三四文钱叫店里的小伙计温一碗酒和伊万分着吃。
“要省着花,好给那帮小鬼买课本。”王耀拨弄着钱币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他眉角都带着微醺的笑意。
这样的日子,是任何人都不愿去惊扰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