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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载】天上大风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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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上大风辞
作者:小呆
题解(代题记)
大风起,人戚戚;大风辞,光景驰。思彼先民,何忧何惧?不孤吾道,心安故里。
——天上大风之日,我在人间读书。


1楼2015-06-25 17:57回复
    06.
    求学伊始便得遇一位令人叹为观止的师兄,真乃天赐榜样专给他见贤思齐。
    颜路提着食盒爬那陡窄楼梯,至七层时脚边窸窸窣窣,居然两只肥硕耳鼠嗖地跑过,后面紧跟三只小鼠,顺着墙根一出溜窜得无影无踪。
    书楼高逾百尺,众人平日温课常在二三层,伏念则常常独自登上八九层去读古代典籍。颜路在尘蠹间寻到师兄正凝神思索,不好打扰,便将食盒搁在矮几上。
    听见声响,伏念瞅他一眼,点了点头,并不言语。颜路也点点头,轻轻坐在旁边,知道他先要读完手中那一卷缣帛。数月以来二人同进同出,多少知晓彼此习惯,也无意虚与。
    “偏劳你了。”
    小半个时辰过去,伏念才搁下书卷。藏书室内不宜进食,二人一前一后地下楼,在五层静室坐定。伏念打开食盒见米粥隔水温着,两碟过粥菜豆皆是冷食,自佩服一回师弟的细心。
    “师兄下次还是早些回书院吧,粥也不热了,长此以往损气伤身。”
    “先师孔子明《礼》《乐》,修《诗》《书》,吾辈研习诗书礼乐,当以日夜精进为是。”
    伏念垂眼默默喝粥,颜路默默陪侍。
    07.
    过了几年就是张良来送饭,张良就忍不住多说一句:“子省师兄,先师也没有讲过读书非得读到不吃饭呐……”
    “先师诲人当以圣为志,勤勉修身方可近至善,齐家治国而平天下,不可有片刻松懈。”
    张良哑口无言:我的师兄啊,先师未能得你做学生真是可惜,但倘若一直这么下去,恐怕你作成圣王之前,先变成青铜雕像啦……
    青铜雕像这个讲法,那时候张良翻来覆去地自娱自乐,有一天居然失口喊了出来,随即引为美谈,且正因不敢声张,师兄弟间私相授受,挤眉弄眼,更有隐秘的美感。若干年后这一代弟子各奔东西,留下三人守业执教,晚辈面前,两位师叔为尊者讳,雕像之说就此失传。
    08.
    张良来小圣贤庄那天,朝食间便风闻公卿到访,子成子敬二位师兄嘀嘀咕咕说先师有教无类,可公卿没事做拜什么师。颜路原本无意品评人物,听了那番话也起了好奇心,想看看贵客模样,给他瞧见师尊引着一个中年男子进门,多少是出乎意料。
    伏念低低咳嗽一声,提醒师弟莫走神。颜路暗自发窘,又看到中年人牵一个五六岁的孩子,又想莫非是这个拜师,还是想多看几眼。或许将来做成同门师兄弟……他不信伏念不好奇。
    两人捧着礼器站得规规矩矩,张良在四道好奇目光下坐得规规矩矩。
    师尊与中年人相谈甚久。伏念侍立一旁,该敬茶就敬茶,该答话就答话——这是大师兄应有的修养,无论心里想什么,面上反正瞧不出端倪。
    颜路遵师命抚琴,无意间瞥见张良定定望着自己。张良似乎怯生,对上他目光就赶紧低下头,脸儿一直红到耳朵根,隔一会又偷眼来瞅。颜路看着觉得小孩子很有趣,等他再抬头时便对他笑。张良一咬嘴唇,也跟着笑了。


    4楼2015-06-25 17: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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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09.
      轮到张良登堂侍坐抚琴,颜路便有岁月奄忽之感:教他奏乐费的功夫比教旁人多,教成之后高兴也更多几分;忆及煞费苦心的那些时日,又觉得恍然。
      他这儿前思后想是一碗黄连压冰糖,伏念训斥起师弟,那是游刃有余。
      “这般不思进取,如何可成大器!”
      “子曰:‘君子不器。’”张良眨眨眼一歪头,小小声反驳。颜路噗地笑了,赶忙离座到旁边去,佯作倒水喝,对着铜壶自得其乐。大师兄威重并举,可惜小师弟无惧无畏,才不管你神威千重。张良学会畏惧之前,颜路一直有桩不与人道的乐事,就是看小师弟欺负大师兄。
      伏念让不成器的小君子联合孔子噎回去半口气,扬声叫颜路多拿一碗水来。张良又道:“君子使人,器之也。”
      颜路笑起来可以全然不出声,只是肩膀发抖,笑够了端水给伏念,随手揉张良头发。张良才有灯架一半儿那么高,揉起来很趁手。
      “受业敬长,以悌事兄,你可明白?”
      当然不怎么明白,小君子只读过《论语》,但觉得子由师兄很可亲,依然点点头装作明白,自己去读三礼。他是贵族世家出身,行止间须要别人手把手教的地方并不太多,颜路乐得省心。伏念带教则严格以经典为中心,背下来再解,解不出就罚抄,犯了错也是罚抄,几年下来倒是给张良罚出一笔好字,连颜路见了都要暗叹一声字比人俊。
      不晓得是赞叹还是惋叹,给张良自己听到的话,不知作何感想。颜路反正又不是他,多么没睡醒都不至于当面说漏嘴。
      10.
      为学须当及少年,由是夙兴夜寐,自不必说。然而少年惯会心血来潮,突然一下子非常想做什么,立即非要去做成不可,其余诸事皆无关紧要。
      这一天张良按时早起,就是这么个突然一下子非常……不想读书……
      这一天是寻常日子,伏念、颜路早起上书院,晨课过后才回来为他讲习。张良独个儿坐在窗下,该读的册子勉强读了几简,错眼跳行,莫名的烦躁按捺不住,终是丢开书册跑出三省堂。往前院怕撞见师兄,他也无需多想就向海边去。师兄们皆习六艺,后院一路空荡荡的没有人。
      这一天真是寻常日子,他自己也不知为何烦躁,因为不知,所以更加烦躁。
      阳光和煦,蔚蓝海水接天一望无边,张良独自走着走得累了又很无聊,索性席地而坐。他眼前看见海面上波光粼粼,白鸥点点,忆及离家前偷听到的福分浅薄等语,自思今生长在桎梏,恐怕永远无法像那水下游鱼和天上鸥鸟一般自由,一时间又是神往又是惆怅,越发怔怔地出了神,双手抱膝,下巴就自然搁在膝盖上。


      5楼2015-06-25 17: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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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6.
        早课间颜路盯着伏念的背影,实在忍不住要猜:大师兄究竟是真的在听讲还是连打瞌睡都脊背笔直。
        大师兄何等样人,自然不会轻易被他猜中。
        晚课时张良自己跑来书院听讲,听到一半又趴在案上昏沉睡去,颜路告假带他回三省堂,想着还是多躺一天为好。
        张良躺着问:“子由师兄怎么什么都懂?”
        “懂什么?”颜路为他诊脉,没听懂。
        “乐器啊,还有医理。”
        颜路微笑道:“礼乐之道儒家人人皆会,你自己也学了。至于医理则与易学会通,你潜心领悟三易,自然也明白。”
        “三易我都读不通,”张良皱眉,“卦象好看,可是不懂。”
        “《易》乃群经之首,先师孔子韦编三绝才知天命,岂是你能轻易读通的?”
        张良好奇道:“师兄学了多久?”颜路顿了一会儿才答:“我来儒家时虚岁十二,至今少说有八年了。”张良吓一大跳,“这么多年?!”他自己刚好十二岁,一听颜路读书的年数竟然是自己岁数的一多半,瞬间对师兄肃然起敬。
        “求学不可无一朝一夕之力,但并非朝夕之功,所谓学不可以已,这些师叔都讲过。”
        “那……为何而求学?”
        颜路又顿了顿,这问题原本就不好说,他觉得对小师弟尤其说不清楚。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循序渐进,看似简单,偶尔深想却不免心中惶然。
        “这个,等你长大就明白啦……比如我悟得医理,可以治病救人,自己也觉得宁定快乐。”
        张良勾起兴致,“师兄救过多少人呢?”
        颜路摸着下巴细想,答道:“我救过五只迷路的白鸽、三只兔子和一窝小鼠,救的人如果算上你的话,那就是你一个。”
        张良想想不知这有什么可快乐,再多想一想又头疼,翻身睡了。
        颜路替他压平被角,坐到旁边看书。
        17.
        “……起火了……”
        其时已是定昏,颜路陡然听见张良这一句,以为他又发烧满口谵语,一回头却看见张良半撑起身,待要挣扎起来。
        “你怎么了?”他赶忙走近。张良向他伸出手,一双眼幽黑茫然,犹如遭遇梦魇。
        “书院……起火了……”
        远处有人击剑鸣钟示警。闻涛书院起火了。
        多年后颜路有闲暇将这件事细细回想,才发觉张良偶尔灵验的惊人预知力在那时已经显露。大概不是天生通灵的方术奇才,而是过度敏锐的直觉。
        回廊彼端半天通红,烟气弥散过来。颜路在门口推一把张良,“你快跑!”
        张良晕头转向地向前院跑,被颜路拖回来,“你傻了!朝后跑,到海边去!”
        “……可是大师兄在书院啊!”
        张良往后一退挣脱开他的手,喊一声尾音已拐成了哭腔。颜路猛地失掉言语,犹豫片刻,上前双手搭在他肩膀。
        “大师兄没事,你不要为他担心。你先照顾好自己,不要管别的事。你明白不明白?”
        张良定定望着他,终于咬着嘴唇点点头。颜路目送他跑远,自己转身向书楼奔去。
        尚不知火从何处起,但藏书楼中先贤著作,早救得一刻便多留下一部。大师兄没事……但愿没事。
        天风大作,助长火势。他在半道上已被浓烟熏得睁不开眼,索性闭着眼直冲至楼下,滚滚热浪逼得他连退几步。远远近近坍塌声不绝,书楼西南角木梁烧折,当即崩塌,颜路急了,一径往里走,里面忽然一人出来,扳着他肩膀硬将他推了出去。
        “别进去!你看不见火?!”
        伏念满脸烟尘,声音也嘶哑了,颜路盯着他半天不知是谁。众弟子纷纷赶来,合力阻断火路再汲水扑灭余焰。然而此时前院早已深陷火海,无法扑救。


        8楼2015-06-25 18: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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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8.
          东方欲晓,大火渐熄,一座闻涛书院尽化为灰烬。
          颜路在书楼内走一转,大略知晓典籍藏书焚毁多少、烟熏水湿字迹难辨的又多少。他慢慢地走出门,陡然看见惨淡天光之下遍处焦土,骤然间胸口发堵,莫名的一股恨意难以自已,一低头,两行热泪簌簌滚了下来。
          “子由师兄……”
          张良等在门口,这时见他落泪便跑上前来,踮起脚尖以衣袖替他拭泪。颜路拉起张良的手,暗忖:师尊立学传经,儒家上下并未有大奸大恶之徒,却遭此灾祸;而今局势动荡,流离人祸更没个定数。他这样想一回,忽然一阵心灰意冷。
          “那些书的内容,你我大概记得半数以上,日后集众人之力逐一誊写便是。”
          伏念也走过来,安慰似的拍拍他肩膀。
          “书院虽毁,吾辈子弟尚在此处。”
          我派学说纵然式微,但薪火相续相传,必有光大之日。
          颜路看他一眼,笑得纵然勉强,终归是笑了出来。
          19.
          天气虽不甚寒冷,满天阴云却终日未散,待到黄昏,朦胧的暮色中飘下点点雪粒。伏念自正厅走回三省堂,肩上便落了一层薄雪。
          “不点灯,下盲棋么?”
          “啊,掌门师兄——”
          临窗对坐的两个人一同长跪起身行半礼。他点点头,理顺衣摆,西面随意打横坐下。
          “灯油尽了,子由师兄与我赌这盘输的去添。”
          “我说昨日亲手添满的油,用得这么快,定是夜间被硕鼠偷吃——。”
          张良干咳一声,顾左右而言他。颜路拈棋微笑,暂且放他一鼠,转移话题转向伏念。
          “掌门师兄,荀师叔仍旧闭关不出?”
          伏念皱眉叹气,“眼下怎么好请师叔出山。……还有,先莫叫我为掌门。”
          “儒家当此危急之秋,怎么不……”张良说得半句,左手被颜路丢颗棋子砸中,就吞了后半句。
          “师叔出面至少镇得住我们平辈的师兄,”颜路又拈一子,久久不落,“还是定下眼前局势,再作分晓。”
          “师尊走前怕是也并未教师叔得知,想必他老人家现下气也不顺,倘若子省师兄去请,再惹得大发脾气,出来更难说。”
          颜路惟恐张良不知轻重,无意间更惹得伏念心烦,这时闻听张良说的在理,却也还是糟心。师尊倒是逍遥,留一封书简将小圣贤庄交代给伏念,飘然远游去也。学业修为气度才具,同门师兄弟各有所专,勉强可称平分秋色。而乱世中怀材抱器者多矣,如此交代未免太过虚无缥缈,伏念年纪资历又不居长,是以同辈中有人跳腾,非说那任命是伪造。
          “……再者即使师叔能镇住一时,亦非长久之计……”张良敲着棋子沉吟片刻,忽然两眼一亮,唇角微挑,“师兄,良得胜矣。”
          伏念似听非听的有些出神,此时定睛细看那棋局,见黑子方才辛苦打出生天,得以苟延残喘,胜负却委实说不准。
          “你若就此得胜,此间的老鼠也不吃灯油了。”颜路不信。然而黑棋往下竟如摧枯拉朽,顷刻间将白子阵势冲得七零八落。
          “啧……白给你个口实……”颜路笑叹,遂投子认输。
          “子由……罢了。”伏念欲言又止。颜路已转过身来等他讲话,留给张良去清盘。伏念拧着眉头,半晌方道:“明日随我同去议事厅。”
          “知道了。”颜路点头答应,并不多问。他二人年龄相若,自少年时一处求学,同出同入,于今已交十载,彼此较旁人亲厚许多,无须多的言语。伏念也点头,起身欲走。张良算着棋子,一边在听他们谈话,此时便抬头道:“师兄,我也……”
          “还不该你管这些杂事,”伏念不等他说完就打断,居高临下横他一眼,“先把你的书读好。”
          为儒家崛起而读书吧,少年。


          9楼2015-06-25 18: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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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
            颜路轻轻叩门,不待回应便开门入内。张良捧着简册在那里读,脚边一盆炭火半明不暗,外面有人进来也未察觉。
            “放着你自己多坐一阵,莫说给烟气熏了,恐怕连衣裳也烤着了。”
            颜路上前将火盆踢开。张良跟做梦似的抬头,看看他再瞅瞅自己燎黑一小片的衣带,这才如梦初醒,笑道:“我是知道师兄要来的。”
            “你又什么都知道了?”颜路微微一哂,瞥一眼他手里那卷书,“怎么看上诗三百了,你哪儿不舒服?”
            “师兄……”张良脸色当即垮掉。
            平日张良自己要读的书堪称乱七八糟无所不包,花在课业上的心思少些,六艺经传都是大师兄盯着才肯读。
            “师兄,”张良仰脸问,“师尊不是早就托付师兄们授课讲解了么?”他自己入门读书都是师兄们带的。
            颜路低头望着他,暂时没懂,等他继续说。
            “师尊在时并未主事啊。昨日早课,子成师兄道是如今儒家危急之秋,又怎样讲?”张良问得理直气壮。颜路想了想,仍然皱眉道:“这不该你管的。”传道授业的地方闹得乌烟瘴气,师弟年幼,他不大乐意让他听说太多。想到张良方才弈棋时无心之语,颜路又添一句:“你自己没懂的讲法轻易地说,这样不好。给师兄知道了,至少罚两日不准开口。”
            “他向来不罚我禁言的。”张良挑起眉毛。颜路想想也是,小师弟虚岁才十三,即使恣意妄言也说不了什么太出格的话。
            21.
            第二天议事厅吵得乱七八糟的时候,颜路就专注地走神,心想张良简直是太过安静,哪儿比得上这帮人这么吵,哪儿用得着禁言。年纪最长的子成师兄高谈阔论,最崇拜师尊的子什么来着跳起来比他声音更高,年纪稍小些的凑热闹,这热闹一凑就更加热闹。
            颜路看一眼大师兄已经修身修入冥想化境,扭头深恨自己没修成那充耳不闻的功夫,枉自吵得头痛。
            “诸位师兄有礼了——”
            大门陡地洞开,寒风裹挟雪片,将少年嗓音清亮的一字字直掷入正厅。
            “《诗》云‘人而无仪,不死何为。’良斗胆僭越,在此谢过各位师兄——”
            众人齐刷刷回头,见门口立着张良,袍袖翻卷,猎猎一身讥诮如冰凌。
            “各位既然有意替掌门师兄分忧,想必于学艺造诣颇深。以良拙见,不妨切磋一场再议。”
            颜路心想,唔,好像是只有他合适这样胡闹。斜眼猛然看见伏念不尴不尬的微妙脸色,默默低头,忍笑简直忍得痛不欲生。
            伏念心想,……。伏念大概什么都没想。大师兄一向很淡定


            10楼2015-06-25 18: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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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2.
              几日后师弟突然请辞,颜路并不吃惊,反而是一向淡定的大师兄大吃一惊。
              “你总说他不懂事,”大师兄问二师弟,“现在他是不是懂事得太过分了?”
              张良说自己年轻识浅,难当儒家重任,是故欲出门游学,历练回来再与师兄们同掌小圣贤庄。
              “师兄无须担忧,师弟开始懂事了这自然是件好事。”二师弟淡定地笑。
              “师兄无须担忧。良此去自有苍天护佑,灾祸福气俱是命数注定的历练。”
              张良嘴上说着,心底却满满一片凄凉,不是真的想着天将降大任于斯人必先那啥那啥那啥那啥。独自离开小圣贤庄,即使只是暂别,他也觉得很凄凉。在十几、几十年后,忙碌的间隙或清闲的残梦里,他终于怀念起这一天,然后更加怀念这个地方。
              33.
              李斯留在儒家学艺五载,终于辞去。荀卿是否曾出言挽留,外人不得而知。伏念等人只晓得某日临近晨课,突然听说李斯已经走了。
              与之相比,韩非离去时更加拖泥带水许多。适逢三月祭典之时,韩非于大庭广众之下向荀卿请辞,关键时刻幸好没有紧张。
              两名弟子相继辞别儒家,荀卿不免问上几句。伏颜二人不好多话,默默坐在一边;众弟子看掌门师尊不表态,自然也不敢表态,也那么默默站着。偌大议事厅只听得到荀子苍老不失威严的语声在问缘故,韩非答话声音太小,下面人听不见,白站了两柱香功夫,就开始窃窃议论。
              “李斯走了,他也要走,真是……”
              “他是不是也要去秦国求官?……”
              “好像说要回韩国去吧,他又不是……”
              “荀师公难得收徒,别人求都求不来……”
              “是啊……”
              “有识之士得时无怠。丈夫生于世当有所为,岂敢自弃才学?诸位不解他人之志便罢,倘若强缚鸿鹄,坏人前途,却是万万不可。”
              这一言音色清冽如敲金碰玉,众人皆惊,只见一个青年缓步走到大厅正中,稽首拜了下去。
              “张子房张良拜见荀师叔、掌门师兄。”
              其时他一身风尘未洗,发上随意扎一根布带,形容犹似江湖落拓少年。儒家众弟子听见他对伏念口称师兄,早哗然起来,有的对传说中的三当家仰慕已久,一见之下或失望或惊艳;有的从不知有这一号人物,平白无故多一个三师叔。颜路听他那么一句话,立时觉得师弟没有变,再看他分开人群走出来,长身玉立,气度从容,又觉得确是变了。他侧头看看伏念,惊见一丝若有似无的柔和笑意,自己也跟着笑出声来。
              “韩兄,”张良向韩非拢手躬身,“此去珍重。恕子房失礼,不远送了。”
              韩非亦拢手向他回礼,复又转身对荀卿高揖至额深施一礼,随后走下厅堂扬长而去,明知必死却向死而行的一条路自此而始。
              李斯走时方值春分,韩非走时恰是清明,这二人一往秦,一归韩,先后相差不过半月。


              15楼2015-06-25 18: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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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6.
                晨课士礼改由张良担当,颜路得闲,帮伏念批阅几个弟子解的“有叙时乃大明”。
                “若是放在几年前让子房作这篇题目,必定要气死你。”边阅边笑。
                “他解不来,”伏念丝毫不为所动,“他别的都好,《书》只会背,不会解。”
                颜路想想好像确实是。张良走前对尚书避之唯恐不及,如今不知怎样。
                “子由。”伏念顿一顿笔。
                “嗯。”
                “昨晚我看到他在巡夜,是怎么回事?”
                颜路吓一跳,“谁?子房?”
                “是子房。接近子时,护院弟子按说已四处巡查过了。”伏念淡定如常。颜路想一想,大抵了然。
                “巡的可是书楼?”他笑着问。
                有几天清晨张良来问候,颜路见他眼周一圈黑,惊问缘故,张良答:“灯油不够,松烟熏眼,掌门师兄治学谨严,想必也深受其害。”
                颜路看他一脸苦相就想笑,你自己夜读熏坏眼睛,扯上掌门师兄做什么。后来有几夜颜路听见动静,在走廊上截住他细问,才知道张良夜读至亥时,紧跟着护院弟子再往书楼多巡视一遍,确保更无火患。
                “……他说天灾固不可逃,但人祸可免。之前失却的典籍补不齐,今后不能再教毁去了。”
                伏念侧头似乎沉思,颜路恍惚以为又在大师兄脸上见到一丝笑容。
                “随他去罢。”
                各自无话。室内唯竹木相碰轻轻响声。
                颜路阅毕简牍辞过伏念,各处闲闲走一转,在书院门外看见张良束带而立,侃侃而谈,不由得微笑起来。
                37.
                时当正午,大路上一阵马蹄声,惊破空城的寂静。
                颜路瞥见道旁民宅里未迁走的老妇,听见动静连忙唤来孙儿关紧门户。他一时恻隐,长叹道:“连年兵祸,迫得生民背井离乡,日夜惶惶如惊弓之鸟,真是……”
                “城门失火尚且殃及池鱼,何况诸侯是以国相争,难免殃及百姓。”张良语调冷淡得出奇,伏念侧头望一眼,见他脸上也是毫无表情。


                17楼2015-06-25 18: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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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8.
                  相府于城破时被焚毁,废墟之上丛丛荨麻深草,有的已结出花苞待放。三人并辔,转过残垣断壁,眼前赫然一片连天墓冢。
                  坟包一个接一个,哀凉触目,颜路倒吸一口冷气,张良已下马走向前去。
                  此间不知有多少坟墓,墓碑却只得一个。张良俯身细看,不料那碑是空的,就在那里呆呆地出了神。颜路伸手轻轻搭上他肩膀,张良微微一震,站直身子。
                  “韩国距秦国最近,三晋小国之于强秦不堪一击,”张良以手掌为地图,比划着娓娓述说,“而今嬴政野心昭然,必定是统一天下无疑了。”
                  张良容色语气一如往常,颜路且惊且忧,虽然知道师弟冷静自持,但眼下身在故园废墟之中,这样未免冷静得太过可怕。他抬头看见伏念神情平和,十分专注地在听,才稍微心安几分。
                  “看一眼就是看过了,我们走罢。”
                  “……”
                  数月前身在韩国的儒家弟子通报消息,张良立即就要回来,伏念遣四名弟子日夜轮换盯着不准他私自外出。待到局势稍安,伏念安排得小圣贤庄事宜,师兄弟三人同至故韩都城。一路上张良淡漠非常,与之前焦躁冲动截然相异,简直判若两人,平白让颜路忧心忡忡,问也问不出什么来。
                  看一眼就是看过了,难道半点不留恋?
                  张良策马当先,到城门口突然身子一斜,直栽下马去。伏念于同时飞身而起,手在马侧颈一撑借力,抢前险险将他接住。颜路御术稍弱落在后面,这下瞧得心头一跳,自己几乎从马背上跌下。
                  他深知张良秉性,但凡还剩半分力气,定要挣出三四分的强。
                  “急火冲心?”颜路一望他唇角血迹殷然、两眼发直而鼻息浅促,便知八成以上是内火暴涨逼得心血逆行所致。伏念皱眉按过张良腕脉,点一点头。
                  “你可带着银针么?”
                  颜路点头,又叹一口气。
                  39.
                  三人折回郑城,颜路往那老妇人家求宿,道是弟弟于途中突发急病云云。这老妇带着孙儿担惊受怕地度日,此时见他三人服饰华贵,言辞文雅,不似歹人,迟疑片刻终是应承了。
                  “我们城里的先生在西边,我喊阿彻请他去。”
                  老妇将张良安顿在堂屋,急着使唤孙儿叫医生。颜路忙上前致谢。
                  “不劳您多费心,”他说,“我就是学医的人。”
                  屋里光线暗淡,颜路借了五六盏陶灯摆一圈,取出银针一一在火上烤过。伏念看帮不上忙,便出门往城西医馆,置几味安神的药物。
                  张良这一回悲愤交集,当时便是一阵急痛,然而放不下自矜,故作镇定硬是逼得自己五内失和,呕血坠马。颜路知他病情凶险,下针颇为谨慎,下至第十五针,张良喉间一动,微一睁眼,旋即昏睡过去。
                  “好了。”颜路长吁口气,搭手去试脉。脉象平缓,确是好了。他放了心意欲起身,忽然也是眼前发黑。
                  伏念见他堪堪要倒,忙伸手搀扶。颜路搭着他手臂定一定神,微笑道:“谢师兄。”方才施针皆是间关大穴,稍有差池,后果不堪设想;颜路随身仅有一副银针,少不得催动气息聊以代替艾灸,两相交加精神损耗甚巨,险些让他也跟着吐血。
                  “你歇着罢,”伏念眉头紧锁,“我守着。”
                  颜路知道大师兄说一不二,便点头应了,走出房门。
                  长街向晚,凉风拨响路旁白榆树叶,唰剌剌的好不萧瑟。


                  18楼2015-06-25 18: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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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0.
                    日落后热毒消退,张良睡过一夜,隔日服两剂汤药,神识逐渐恢复。他执意要回小圣贤庄,伏念道是回去也好,庄内不可无人主事,这一下颜路便没了办法。临行前伏念拿十两银子给老妇作酬谢,老妇不收,反而将阿彻推到前面。
                    “这孩子手脚很勤快,吃得也不多。他父母死了,跟着我老朽没有活路。三位先生如不嫌弃,收他当个随从吧。”
                    伏念未置可否,张良从旁听见,心内怃然,上前径自牵了那孩子的手。一路带回小圣贤庄,他亲自带着阿彻读书,严厉时比之伏念亦无不及。伏颜二人晓得他自伤身世,并不多问,阿彻虽无束修,仍然如一般弟子学徒同样对待。
                    41.
                    一日晚课散后,张良独自于回廊中练剑,到全神贯注之佳境,浑然忘却己身。伏念所授的圣王剑端庄堂皇气象万千,以他功力尚无法驾驭,两趟练罢但觉气促脚软,便靠着廊柱坐下。
                    “你想报仇,也不可急于求成。”
                    颜路缓步走近,张良一听他语声,知道自己舞剑脱力诸般情状给他看了去,当下仍然笑道:“师兄从何处得知我想报仇呢?”
                    “你白日虽不言语,从颍川归来一路上的梦话,却不能说谎。”
                    张良听着颜路声音低沉,明白师兄动怒,然而他复仇的主意早已打定,只是不欲向人说,此时被颜路点破,心下反倒一片通明澄澈,遂正色坦承:“我全家上下百余口天大的血仇,自然由我来报。”
                    “逝者长已矣,你又何必……”
                    颜路说得一半似觉不妥。家仇不共戴天,灭国之恨不啻血海,但强如秦国并非他一人之力足以对抗,而青年人血气正盛,倘若为复仇蒙蔽心扉,极易失于鲁莽,酿成大错。
                    他这厢思忖着不知该说什么,忽然张良抬手抽掉发笄,狠狠掷在地下。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子房不孝,父母在时未能奉养,父母去时未能尽哀,罪当以命相抵。然而嬴政尚在人世,我纵死亦无颜对合家上下。今日以发代头,与孝之一字一刀两断,从此我张良独自苟活于世,若不能手刃仇人,死了便是孤魂野鬼,无处可依。”
                    张良自离开阳翟之日便种下满心仇恨,眼下竟是颜路出言劝阻。他自小离家,诗书礼乐由两位师兄带入门,早将那二人视为至亲,此时乍然觉得多年至亲之人竟也不解他,一时间心头重重苦涩翻涌,冲动之下双手抱剑立誓,说到后来,心思渐渐的笃定,更不改变,只听得语声凄厉,字字带血,更兼面容惨然、长发散乱,立地成了一个讨命的恶鬼。颜路看在眼里竟毛骨悚然,只听锵锒一声岚剑出鞘,剑光一闪,黑发落了满地。
                    从此再不戴冠。


                    19楼2015-06-25 18: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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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9.
                      齐亡国后,张良开始收集故六国文献,不带课时独自坐在书院角落慢慢誊写,旁边半席简牍堆得等身高。颜路有四五次看见他抄得乏了,隐几而卧,心想如今又不罚他抄书,他却是要干什么。
                      他自己不愿说,谁也没有办法。
                      “二师兄……”张良顶着黑眼圈诉苦,“那个松明烟大……”
                      “我早说了你那屋里有只硕鼠,每天半夜偷油吃。”颜路不为所动。师弟小时课业吃紧,性子又要强,偶尔背着他们挑灯夜读;大师兄只装作看不到,自己有意拿话逗他,每每被张良笑嘻嘻地岔过。
                      硕鼠之说重新提起,张良莫明其妙地很感慨,感慨小半个时辰,继续埋头找墨家计划书里的纰漏。
                      50.
                      有间客栈换了一代掌柜,仍然是老相识,仍然热情得很。
                      “颜先生,这几日怎不见张先生?”
                      颜路顿一顿,笑答道:“又游学去了。这次又不知几时才回来。”
                      51.
                      张良被颜路带回小圣贤庄的时候,长天碧海共一色,海边明亮的夏季刚刚开头。他来不及更衣沐浴,一身敝旧就那么自觉自愿地跪在自家师兄书案前。
                      “反秦之事须从长计议,”伏念看着案上缣帛,并未抬头,“你去吧。”
                      你去吧。他听得明白,却定在当场无法动弹。
                      二十余年以来,第一次听出大师兄语调里的情绪。
                      失望。
                      伏念讲话一向平平板板,听在旁人耳中殊无变化,然而这一丝听得出的失望沉重如山,当头压来几乎灭顶。
                      结果还是颜路拉他回了三省堂。
                      无须带教,无须外出,无心读书抚琴,张良抬手扶上额头,手指顺着眼眶颧骨一路描摹,恍惚觉得自己正摸着一具骷髅。大索天下那十日,他偶尔夜半在山洞藏身,睡一会猛地惊醒,常错觉自己已经是骷髅,生时无人问,死也无人管;迷蒙间摸到山涧,撩起冰冷涧水扑脸,月光下湍急水流将自己脸容映得不成人样,只像个孤魂野鬼。腰间缨络浸入水中打湿了,他把它捞在手中,忽然莫明地平静下来。
                      眼下岚剑仍旧在手边,缨络依然结在身上;周围陈设皆如旧日,未曾动过,三省堂始终留着他这一间居室。案上浮灰并不多,可见不久前还有人打扫。坐一会躺一会,暂时没人管。
                      檐下微风浸过嫩竹,窸窸窣窣,他觉得那声音凉得通透。
                      宁愿师兄像以前一样当面厉声叱责自己好勇斗狠、难成大器。


                      23楼2015-06-26 12: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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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52.
                        颜路开门进来,看见张良握着那根丝绦发呆。
                        “还是我拿来的那条,旧了,”颜路拍拍他的手,“上面打的也不是什么好玉,何必这样珍重。”
                        张良不说话,只是睁着两眼望着他。颜路记得那大约是他以前最接近撒娇的举动,定定把人望着,似乎有点儿想认错又不肯认输。
                        儒家三当家身上没有太多扯扯绊绊的饰物,唯一一条丝绦系的豆绿地小玉片,细看勉强有些像竹节,其实是不成形的边角料。那年颜路初加冠,手边许多佩戴的小东西,随便捡一角玉去引张良,许诺说抄书抄得好就送他。
                        “给你换一个好的,要不要?”
                        张良摇头摇头。
                        “带惯了?”
                        点头点头。
                        “……明天晨课仪礼,你跟着去听听,往后依旧由你带教。”
                        点头。
                        53.
                        张良从小没有好脸色给李斯看。后来李斯送他一把剑,再后来当了秦国的丞相,张良做得最好也就是不给他脸色。
                        焚书不是李斯本人的意思,但张良仍然不打算拿正眼看他。其实很正常,李斯很了解他也很能理解他,所以基本只跟伏念交涉。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都是公务,大家都要懂。
                        太阳亮得很明白,伏念一手挽了另一边衣袖,拿着火把踏前两步去引燃。旁边兵士意欲阻拦,伏念转头看一眼,沉声道:“我来点。”兵士一怔,并不觉得对方语调有何慑人处,腿脚却陡然像灌满铅水,无论如何迈不动了。
                        铮然半声,张良剑一动,颜路回头狠狠盯住他。伏念已登上书楼门口最高一级阶梯,听见动静,蓦地旋身也瞪他一眼。
                        “子房,退下!”
                        他嗓音不高,也未见得多么严厉,且只是喝止自家师弟,然而在场人人耳中都嗡嗡作响,仿佛讲话的人就站在身畔。张良整个人已被颜路难得凌厉的眼神定在当场,犹自忿恨难平,听这一声,心头一凛,终于还剑入鞘,咬着牙将脸侧向一边。伏念站在藏书楼门口徐徐扫视全场,而后再度转身,大步走入书楼。
                        颜路听见自己背后几个十余岁的小学生,早已骇怕得哭起来;张良兀自低着头,不去看那楼阁中逐渐燃起的火光。火如龙蛇,自上而下绕着藏书楼转几个圈烧下来,浓烟滚滚,再也不能救了。
                        忽然间四面八方狂风大作,楼顶金光涌起,直指苍天。张良吃惊抬头,平生第二次见到太阿解开禁制,心神激荡,右手又按上剑柄。他想起接任掌门之日,大师兄危冠缁袍,阔袖曳地,自荀子手中接过太阿,三人一同稽首拜仲尼,礼成。那时他自己没有礼服,穿戴一身都是颜路的家当,结束出来倒也粗略看得过,只是蔽膝直拖到脚面、上祭坛时险些绊倒,幸亏伏念把太阿一横,及时给他撑手。他从头想一遍,忽觉自己脸上湿凉。
                        是下雨吧。
                        颜路拍拍他肩膀,沉声道:“下雨了。”
                        就是天下雨了。……真的下雨了?
                        雨水由三点两点连成一线两线,渐渐势如泼天,火势就渐渐弱下去。
                        藏书楼轰然倒塌。


                        24楼2015-06-26 12: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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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59.
                          “那么,请张先生亮招。”
                          太阿出鞘,斜指地面。李斯仍然执昔日儒家敬兄长之礼,张良见状更是大怒,一剑迎面直刺过去。李斯闪身避过,剑尖微沉,剑风直袭向他手腕。张良沉腕顺势一剑上挑,银光点点颤动织成剑网,霎时将李斯半身笼罩在内。
                          颜路喃喃念出声:“舞风回雪……”
                          二十七路扶摇剑全数施展,轻捷凌厉若怒雨梨花。颜路站在丈余之外犹觉剑气肃杀,不由得心惊肉跳:太阿带有禁制,但那流溢在外的森然王气已将岚剑之凛冽清峭尽数压灭。张良临敌经验尚浅,兵刃亦落下风,此一战是毫无胜算。
                          李斯身负王命,只欲速速退敌,出剑皆攻对方四肢筋脉过处,伤时虽痛但不至死;张良手下快而狠,几近杀招,李斯左支右绌,不得已挺剑刺他右肩,要迫对方撤剑回护。不想张良不闪不避,反手直取他咽喉,竟是敌我偕亡的打法。
                          “三师叔!”
                          弟子们纷纷惊叫出声,眼见他身体撞上剑尖,利剑穿胸透骨而出。
                          岚剑已断去半截,凝在李斯喉头无法再前进一分。
                          李斯暗暗一叹,发力撤剑,登时血如泉涌。张良身体微微摇晃,以剑拄地强自站立一时,终于撑着断剑缓缓坐倒。李斯伸手去扶,突然被扯住衣袖,正在愕然,忽听张良轻轻唤一声:“师兄……”始知他重伤之下神识恍惚,不认识人。张良说得两个字,已经回不过气来,弯下身去咳嗽。李斯左手扶着他肩膀,右手封了他胸前大穴止住血流,抬头朗声道:“斯奉命行事,无意与儒家结仇。但张先生若再耽搁一刻,恐怕回天乏术。”
                          颜路疾步上前,李斯将伤者交付于他,立起身对上伏念。
                          “伏先生,请你下令。”
                          伏念面色冷沉,尚未开口,七名方术弟子已齐齐跪倒。
                          60.
                          张良似醒非醒。伏念附身便将他抱起,直直向三省堂走去。
                          颜路往自己房中取金疮药,漫无边际地想到子房以前鲁莽行事,大师兄铁面无私,绝不姑息,这次……
                          这次,伤养好了再说吧。


                          27楼2015-06-26 12: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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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65.
                            颜路清醒着悠哉做了个梦——梦里白日骄阳,车马辚辚之外居然还听见打更报了四更。
                            车马一色黑,载的是皇廷来使。
                            “掌门……师兄,”自己正捧着太阿交给伏念,“你要保重。”
                            掌门师兄面无表情地点点头,接过太阿却转身放进他手中。
                            “这是儒家掌门之剑。”
                            车帘唰地放下,利落至极。
                            车队走后,他依然在官道上迎风站了许久。他想伏念绝非不善言辞,大概平时懒得说太多废话而已。
                            荒谬的是这时他又听见敲五更,想想该起了,于是悠哉地醒来。
                            伏念入朝已过半年,至今音讯全无。太阿静卧于榻边,该如何便如何,容不得感念。
                            66.
                            弟子学成之后出门,为官经商各奔前程。上一代只他们三人留下带教,到这一代适逢战乱,许多人举家迁居避难,也有人上儒家避难,说是避难,但普天之下哪里都不太平。
                            来避难的有钱人携来金银,纵无心读书也装个样子;失了父母的穷家孩童有心认字读书,颜路并不收束修,庄内随便找个差使就给安置了。亲传弟子中肯留下的与他一同授业,一天两次课是照旧。
                            师弟和师兄先后或自愿或被迫地走了。那两人差得再怎么远都是一路人,表面上温文如玉,骨子里金戈铿锵宁愿见血。
                            那两人不世出的才具,他想过,足当得起儒家恒久的声名与责任,而自己只要站在他们身后就好了。
                            颜路曾经这样想过。


                            30楼2015-06-26 12: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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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67.
                              这年冷得稀奇,立冬还有半月,已经下了好几场雪。颜路下山时,前日稍停的雪又飘起来,四野茫茫,像腊月的光景。
                              山道上有人迎面走来。风雪扑面,那人戴着斗笠又埋着头,看不清脸,单看服色,雪白羽缎披风罩白裘皮,轻暖华贵,头上却不伦不类地顶了一顶斗笠,也看不出端倪。错身之间扑鼻的冷香,颜路想想熏香的大约是贵胄,恐怕不是求学,大约为着访古拜山。
                              “借问这位先生……”
                              低低语声听来莫名的古怪。斗笠稍斜,露出一线眼风。颜路一听一看,就要笑出来。
                              “大人有何贵干?”
                              “不敢当,”斗笠人微微欠身,“我远行归乡,有三次在此地踟蹰不前。”
                              “踟蹰不前,莫非离家太久忘了归路?”
                              “非也,非不是也,乃不全也。第一次年幼顽皮,存心捣乱,偷偷跟着先生溜进去了;第二次在外闯祸,无颜见人,承蒙先生好心带我进去了;这第三次当真是离家太久,无计可施,更兼雪中难行,只得开口求先生带我进去。”
                              他摘掉斗笠,一双眸子深若潭水,了无波澜。然而颜路一见便想,这人长得依旧不及岁数啊。两人相差约七八岁,以前看去像差十岁,现在看去足足差二十多。
                              “大人声名远扬,身在帷幄之中可知千里之战,如何不知大雪封山,道路难行?”
                              “运筹帷幄,计算的乃是天下大事。如今我只问路,不问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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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人执手而笑。张良比走时更消瘦些,脸颊微微凹陷。颜路仔细端详一遍,慨然想到当真是久别重逢,遂苦笑道:“我老了,连你也老了,……”忽然触动往事,“师兄说你天生血气不足,损及精神,倒是看得很准。”
                              小师弟像棵竹子,初发时蔫黄,拔节转青,青了又黄。昔日掩饰不住的蓬勃葱郁之感,而今全然没有了。
                              “大师兄?”张良为之愕然,“这个我从没听过。”
                              “你刚来第一天,坐得很规矩,我还说那个年纪没见过那么乖的。子省师兄听了,说你气色显是先天有损,故而生性好静,反过来责我学艺不精。”颜路轻叹一声,颇有不堪往事之意。
                              张良愣了愣,微笑道:“好静?我怎么记着我小时候很闹腾呢,总给大师兄骂。”
                              “你十二三岁才活泼起来,上蹿下跳,猴子似的。那时子省师兄刚行过冠礼,刚好该管你,到后来你远远望见他,跑得比猴子还快。”颜路说话间禁不住笑意愈盛,十分感怀。
                              张良听得发呆,想了一阵,似有所悟:“我怕的是留了胡子的大师兄啊,一生气就吹胡子瞪眼……”
                              颜路闻言大笑:“是么?我倒觉得他那一身威严纯是修出来的,留胡子未见增添几分,只给你留了个习惯,冬天堆雪人一定要加两撇胡子上去。”语毕又是一阵大笑,笑到咳嗽连连。张良替他拍背,自己寻思一回跟着笑得收不拢,心里觉得除了笑之外确实没有别的表情合用。


                              31楼2015-06-26 12: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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