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叁】
窗外的春色又更浓了些。
一身素白衣裳的姜蕲呆呆地坐在窗前,眼神涣散,神情恍惚。
一个时辰前他刚从大将军府回来。其实姜维本来都不打算带他去,是他拼了命地恳求才得到了父亲的准许。
跨过门槛的一瞬间姜蕲几乎要窒息了。庭院里是满天满地的白色,像极了梨花盛放的光景,然而绝不会让你沉醉其中,有的只是无尽的痛苦与绝望。
他感觉自己要被埋没了。
正在他不知所措的时候,漆黑的棺椁就那么突兀地闯入并吸引了他的视线。他的目光穿过重重人群,看见那精致灵位上的名字,一瞬间便失了神,差点要昏厥过去。幸亏姜维发现得早,着人将他提前送回了卫将军府休息,他这才渐渐缓了过来。
微风拂动,几只鸟儿停在檐上叽叽喳喳地唱了起来。姜蕲木然地抬起头,映入眼中的是一抹鲜嫩的绿。
——如同那日那人身上的青衫。
“…君颐兄……”
他把脸埋在两膝之间,轻声啜泣起来,不一会儿便转为悲伤的大哭。受惊的鸟儿慌乱地拍着翅膀飞开了,风也停了下来,只有云依然从天空下不紧不慢地飘过。
暮色降临,姜维少见地无视了儿子碗中剩下的米饭,默许他提早地离开饭桌。姜蕲于是沉默着,沿着长廊一圈一圈地绕着将军府。夜静静地,月色如水洒满了庭院中,姜蕲无意识地顺着月光的方向走去,忽然听见父亲在与什么人说话,定了定神,发现不知不觉中已经来到了书房前。他仔细地辨认了一番,听出了另一个声音属于赵广,父亲姜维的下属。
自幼受到父亲严格管教的姜蕲并不打算偷听他人的对话,然而从门中无意泄露出的他的名字吸引了他的注意。他在心中默默向父亲和赵将军道过歉,轻轻靠在了书房门边。
“…小公子可还好?今日看他似乎不大舒服。”
赵广待姜蕲这一辈的人都很好,所以姜蕲对他比较有好感,听见他关心自己心里也稍稍暖了些。
“蕲儿回来休息后好多了,你不必挂心。我想…他大概是受的打击大了些。一开始我不打算带他去也是这个原因。”
门外的姜蕲感到有些难以置信。毕竟自小他就从未体会过父亲的关心,多年来也习以为常,今日听姜维这么说竟有些莫名的感动了,嘴角也无意识地勾起一抹微笑。
“……小公子毕竟年龄小,看到那种情形受不了也是常理……伯约你也别过于悲伤,生死这种事情,本就不是我们可以掌控的。”
“其实对于这件事,我是有准备的…君颐他,前几日来找过我。”
“哎?”
“那时他或许就已经预料到自己大限将至,所以才来留给我一些话。”他顿了顿,“他说,让我把握形势,坚持北伐。”
“……是吗。”
“君颐一走,朝内的支持就更少了,以后的路大概会难许多吧。”
“…别这么想,小公子长大后,定能继承你与丞相的意志。”
姜维却沉默了。屋内一时只听得见竹简被移动发出的声音,除此之外就是姜蕲自己的呼吸与心跳。约摸半刻后,才听那人说道:“此子生性软弱,恐难成大器啊。”
后面两人再说了什么姜蕲已经听不见了,他只觉脑中一片空白,身体不受控制地后退几步,接着跌跌撞撞地转身跑开了。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只想着再跑远一些,逃离父亲,逃离赵将军,逃离卫将军府,逃离成都,逃离季汉,逃离身边所有的一切。
然而他并没有成功。在转角处他同一个人撞了满怀,差点没摔出走廊。那人扶住他,发出了惊讶的声音。
“蕲儿?怎么了?…你怎么颤得这么厉害?”
那是大他七岁的姊姊姜晏。姜蕲看清少女的脸,愣了片刻,忽然扑在姊姊怀里放声大哭,姜晏安慰了好一会儿才安静下来,断断续续地说出了事情的原委。
“…父亲这么说是因为他希望你能够成为忠心为国的英勇将士,继承他的志向。”姜晏一边给他拭去脸上的泪一边这么说,“虽然这样的话有些不好听,但父亲是真心为你好的。”
“……姊姊。”姜蕲直视着姜晏,似乎要说些什么。
“嗯?”
“倘若……倘若父亲所坚持的志向是错的呢?”
姜晏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定定地看着弟弟疑惑不解的神情,好一会儿才开口道:“你为何这么认为?”
“……姊姊知道的吧,父亲北伐这些年,对季汉消耗极大,百姓的日子越来越辛苦,即使在都城也能感觉得到…”
“那,”姜晏颇有些玩味地问道,“蕲儿觉得要怎么做才有出路呢?”
“……我……我也没有答案……如果不北伐,也难以敌过曹魏的侵袭……那样的话……”
姜晏几不可闻地轻叹一声,对一脸迷茫的弟弟温柔道:“随我回房吧,先把你收拾收拾,然后我给你讲个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