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棘无法阻碍王者的步伐，野兽不敢接近强者的所在。一切困难在力量面前不攻自破，诗人的手指在琴弦上起舞，悦耳的音乐却吸引不来任何鸟儿。诗人穿过了那片恐怖的丛林，看见长满蜀葵的草地。
粉红的花朵在枝头迎风摇曳，远远望去像一层化不开的雾，如梦一般。无边的花海之中，如果不是坚定了意志，就一定会在这景致中迷失方向，变成这旖旎之境的肥料。
“杂碎们的无聊伎俩。”吉尔伽美什站在那一片花海之前，他的鼻子闻见了芬芳中的腐臭味，来自不知多久之前沉湎于此的愚人：“倒是符合。”
死于欲望之前的诱惑，没有比这更凄美的死法。
诗人穿过花海，看见了隐藏在枝繁叶茂下的河流。河流的水冰冷刺骨，速度极快，如果不是这种山势，应该能看见沉于河底的皑皑白骨。
“为王者开路吧。”诗人的手划过琴弦，脚下的水随之分开，让出一条通道。尖锐的石头自行滚到一边，诗人的步伐没有丝毫停止，也没有一滴水滴敢忤逆他的意思。
河流的源头，止步于高大的瀑布。极高的高低落差，水流在落到河里之前就化为漫天的水雾，在阳光的辅助下划出灿烂的彩虹。
天与地的交汇。
来自山顶各处的泉水在这汇聚，掩盖了一切气味，即使是龙也寻找不到线索。
但，来自同类之间的感应是骗不了人的。就在这附近，有一头龙。
瀑布的后面有一个石洞，入口在人类无法接近的山腰，除非运用魔法或者翅膀，没有进入的办法。
魔术师没有对公主赶尽杀绝，而是采用了保护措施。设置了人类无法进入而龙却可以自由出入的入口，真是令人玩味。
洞穴不深，透着来自另一头的亮光。阳光，树木，鸟鸣，完全是一个世外桃源。城堡的在林中若隐若现，被爬山虎爬满的城堡围墙已经完美地与周边环境混为一体。
像是一幅画，又像一篇无人阅读的童话。

阳光洒在城堡的顶部时，少女的身影就出现在诗人休息的房门前。
她对即将到来的旅途跃跃欲试，即使本人完全没有口头上的表示。
她敲了敲门，却喊不出里面人的名字——他们还没有互保姓名，自己居然就对他产生了信任，换成是战场上，死一百次都够了。
“年幼的龙，为什么打扰客人的睡眠？”门应声而开，才起床的青年裸着上半身，一头金发乱糟糟地不成样子。
“你——”阿尔托莉雅吓了一跳，“为什么这个时候还不起床？”
“阳光还未呼唤我。”诗人看着已经把自己打理整齐的少女，以及她额角没有被擦去的汗珠。
“你打算什么时候出发？”少女的脸难掩内心的兴奋。
“你会飞吗？”诗人忽然问，少女一愣，“会。”
“那么，我指路，你带我去。”诗人没有给少女拒绝的机会，他迅速关上门，徒留少女一人在门口在消化他方才的话。
出发的时间跟青年整理好自己的时间一致，少女全然忘却了人类的早饭问题以及中午的午饭问题。
她想去看看，去看诗人歌中的湖。
“可是，会被人看见。”少女想起魔术师的嘱托，有些犹豫。
“在那些蝼蚁看来，鸟儿不过是天空中的一个黑点。”诗人抱着自己的里拉，他跟少女一样，不带任何干粮跟水。
“我从来没有载过人。”
“我也从来没有被龙载过。”诗人的胆子比少女大得多。
还能有什么可犹豫的呢，少女走到离青年几步远的空地上，法阵在少女足下升起。红光过后，一只有着红色鳞甲的龙出现在诗人面前。
“果然还是只很年幼的龙——”诗人没有任何的意外，和他所说的一样，他见过龙，而且比少女大得多。
赤龙匍匐下身，让青年可以坐在她的脖子上。
比预估的轻，少女想着。
比身体大得多的翅膀为龙提供足够飞翔的升力，少女小心翼翼地保持平衡，不为她自己，只为了这个人类不会因为自己的一个不小心从天空中摔下去。
“往前飞。”诗人拨弄着琴弦，一点也没有因为这种高度产生人类该有的不适感。
“你是不是骑过龙？”赤龙疑惑了，这个诗人简直不符合自己对任何一个人类的了解。
“我没有骑过龙，但我到过比这更高的天空。”诗人解释，他的话里全是笑意，是在笑自己的无知么？
看来人类全然不像梅林老师说得那样懦弱无用，至少这个绝对是例外中的例外。
赤龙扇动着翅膀，完全忽略了除了龙谁能到达更高天空的这一重要问题。
降落的时候，太阳已经在炙烤大地。少女收回原型，看见诗人已经坐在一边开始眺望风景。
“这里是湖？”少女环顾左右，映入眼帘的是一片青葱的绿色，比城堡周围的树林要多一分秀气。
“远着呢，幼龙。”诗人回答，他伸手指向一条蜿蜒的小路，“走吧，就在这条路的尽头。”
“我有名字。”少女觉得这个称呼是对自己的蔑视，自己有名有姓，不应该受到这样的侮辱。
“吾名阿尔托莉雅.潘德拉贡。”义正言辞，丝毫不拖泥带水。
“你是希望我呼唤你的名字么，愚蠢的幼龙？”诗人被她逗笑了，身为龙，居然这么轻易就把名字告诉了一个陌生人。看来那杂碎除了教一些没用的礼仪，龙族的常识一点都没有授予。
“请叫我的名字，出于尊敬，我也会叫你的名字。”少女的眼睛极严肃地看着诗人，带着不容敷衍的认真神情。
“那，听好了。”诗人凑近少女的耳朵，温热的气息轻轻打在耳廓上，“吾名，吉尔伽美什。”

路很长，但是充满了新奇有趣的东西。阿尔托莉雅跟在吉尔伽美什身后，向两边张望。
“吉尔伽美什，那个红色的是花么？”
“是蛇莓，那种卑劣的生物的食物之一。”
“你见过蛇吃蛇莓？”
“没有，但是人类都认为它们喜爱这种只有他们爱吃的果子。”诗人解答着少女的问题，他们说了许多，少女的问题很幼稚，但诗人并没有不耐烦。她问了一路，他也回答了一路。
直到，那蓝宝石似的湖水出现在少女面前，波光粼粼的湖面瞬间吸引走少女全部的注意力。
这片宽阔的水域，充满着生命与宁静之美，她就像一个沉睡的少女，等待着他人来发现她。
“精灵中的魔术师在这里设下结界，希望能得到湖神的力量。”诗人看着平静的湖水，看着少女因为欣喜而瞪大的眼睛，“然而，神已经沉睡，不再出现。”
精灵的魔法和精灵的智慧，一齐消逝在时光洪流之中，在那个魔术师去世时。雅典娜还没有从宙斯的头颅中出生，现在的人类还在一片蛮荒中艰难生存。
“那也是你读过的诗么？”少女问他。
诗人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他闭上眼睛，不久又睁开：“那是时间忘却的往事。”
湖边的草地比城堡的地毯还要柔软，少女跪坐在草地上，看见诗人从一边的树木上折下枝条，系上一根不知道材质的丝线。
“吉尔伽美什，你在干什么？”少女好奇地问，诗人把线的另一头绑上金钩，把它扔进了湖里。
“你在钓鱼？可是没有鱼饵啊——”这个人类太奇怪了，钓鱼不用鱼饵，怎么可能掉得上来。
“你看着。”吉尔伽美什把树枝插在一边的沙地上，开始拨弄自己的里拉，“愚蠢的阿尔托莉雅哟，那个杂碎告诉你钓鱼要靠鱼钩跟鱼饵，却没有告诉你另一件事。”
树枝开始颤抖，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嘎吱声。
阿尔托莉雅上前握住了树枝，猛地一拎，一头足有两只鸡那么重的鱼从水里一跃而上，在沙地上痛苦地挣扎。
“运气，才是钓鱼里最重要的事。”
诗人如此说着，似乎一点也不意外自己的成绩。
有鱼吃。
这才是阿尔托莉雅最关心的事，自己刚才才发现由于自己的过于兴奋。干粮和水都没有带，湖里有水，树林里却没有自己认识的果子。
现在有了鱼，午饭就有着落了。
阿尔托莉雅的内心充满了明媚的眼光，为这丰盛的午餐。
“吉尔伽美什，你会做鱼么？”少女问。
“身为一条龙，你从来不吃生的么？”吉尔伽美什分反问，在龙的世界里，熟与生的肉只是滋味上有所区别。
“老师教导我必须吃熟的。”阿尔托莉雅回答，“那是文明的象征。”
什么文明，不过是在压抑你身为龙的本性。
吉尔伽美什想，那个魔术师是真的不希望这头小龙成为真正的龙。他把她囚禁在远离人群的地方，隔绝她与龙族的所有联系，压抑她的一切本能。
就像每一个自以为为龙族的生命着想的人一样。
“你知道巨人石阵吗？”诗人忽然提起一个新的话题。少女点点头，“传说中可以治愈一切病痛的石阵，我的老师将它运回了我的祖国。”
“人类中力量最强的魔术师都无法施展那样等级的魔术，更别提把那种魔术实体化，变成一个有永久效益的魔术法具。”诗人从腰间抽出一把小刀，三下五除二把鱼肚子破开，掏出内脏扔到一边。
“那些巨人以人类为食，却创造了比人类更辉煌的文明。”鳞片被刮去，作为鱼竿的树枝被掰断削尖制成简易的烤架，诗人把一切布置好，站起身看着少女，“难道说，吃人就是文明的象征吗？”
真荒谬，阿尔托莉雅想，但她却没有任何一个例子可以反驳他。这个诗人的观点和老师截然相反，违背着自己的认知却收获了自己的理解。
真是荒谬。

火焰渐渐小了下来，诗人并不急着去添加柴火，他并不贪图由火带来的温暖与安全。他拨弄着自己的里拉，唱着一首他从未唱过的歌。
“它在唱什么？”少女坐到他身旁，她被这音乐所吸引。
“一个故事。”诗人回答。他的声音很轻，像是怕惊扰了什么似的。少女不由自主地靠近他，像一只渴求食物的鸽子。
讲述着一只为爱而死的夜莺，然而它的经历如同它的下场一样悲惨。
少女不明白之中的情感，那种名为“爱”的情感真的可以让一只自由自在的夜莺放弃自己宝贵的生命，用最后一口气让玫瑰在冬日开放吗？
她几乎是靠在诗人身上听完这个故事，诗人的体温很高，甚至比身为龙的自己还要高一些。人的身体都是这样的吗，这样的火热，仿佛要将靠近的人灼伤。
“爱赋予人类一切可能，这种感情可以让一个失足泥潭的人重新获得希望，也可以让一个满面春风的人落入罪恶深处。”诗人的琴声戛然而止，他的语气听不到起伏，似乎是对这种奇妙的情感很是不屑。
阿尔托莉雅盯着吉尔伽美什血红的眼睛，他的眼睛跟梅林不一样，梅林是一滩无欲无求的死水，而他是暗潮汹涌的深渊。属于这个人类诗人的到底是怎样的经历，让他的眼睛这样富有魔力。
“你知道它吗？”
“什么？”吉尔伽美什不知道少女指的是什么。
“爱情。”
“我知道世界上最高的山峰，那棵孕育精灵的树，人鱼的宫殿以及一切人类不知道的地方。”诗人顾左右而言他，他的琴声再次响起，他又奏起那个让少女迷惑的曲子，婉转而哀怨的曲调在夜里格外凄凉，“我不需要知道爱情，因为那与我的生活无关。”
他的旅程真的很有趣，带着连传说也逊色的神秘色彩，那是连在梦里都不会看见的传奇。
阿尔托莉雅的眼皮越来越沉，睡神的召唤连梅林也拒绝不了。在这里，她不需要防备随时可能出现的屠龙勇士，也不需要警惕自己在睡梦中忽然变回龙形。
反正，这里就只有他跟她而已。
“所谓爱情，就是本王即将寻到的无上愉悦，阿尔托莉雅。”诗人的回答萦绕在少女耳边，却无法被少女得知。

一旦有了愿望，就不会甘于滞留原地。
阿尔托莉雅曾经想过在那个城堡里呆上一辈子，只要她不出现在人群面前，她就不会伤害到别人。
即使自己的老师告诉自己，一旦自己成年，就去人界看看，去过与正常人一样的生活。但她仍是不想，不想冒着给别人带来厄运的危险，去满足自己私欲。
但现在，这份决心居然开始动摇。
私欲跟责任在心里不停地交战。
“吉尔伽美什。”她叫住他，“我该回去了。”她必须回去，不管是这个人不在乎自己身份愿意带自己去看那些有趣的世界，还是自己可以控制住自己不变化成龙出现在人们面前。
自己都应该为那些无辜的人着想。
“在这附近有座城市。”诗人并没有去回应阿尔托莉雅的请求，“我要去那边参加节日，但是那个节日必须要两个人参加。”
说完，一双漂亮得过分的眼睛直直看着阿尔托莉雅。
“陪我一起去吧，阿尔托莉雅。”吉尔伽美什拿过自己的里拉，上来拉住阿尔托莉雅的手就往山下走。
“不，不可以。”阿尔托莉雅慌了，她想挣脱吉尔伽美什的手却没有得逞，可是她确实是慌了：“会被人看见的！”
“别怕。”吉尔伽美什摸了摸阿尔托莉雅的头，顺手弹了弹那撮反重力的头发。
“不会有人看出来的。”
阿尔托莉雅想，自己应该马上扔下吉尔伽美什回到自己的城堡。然而她没有，她相信他的话，相信不会有人类看出自己是一条龙。
“不过，还是得稍稍掩饰一下。”诗人说着，拉着少女的手变换了姿势与她十指相扣。
这座山山下有一个村庄，勤劳的农民一大早就告别了妻子下到田里干活。
诗人从农妇手上弄来了家里新编的草帽，趁等待他归来的少女发呆，一下子戴上她的头顶。锋利的龙角理所应当地刺破了脆弱的草帽，少女拉着帽子的边沿，一脸不高兴。
“放心吧，去参加那个节日的人打扮的可比你奇怪多了。”吉尔伽美什隔着帽子拍了拍少女的头，继续往城市走去。
路边怒放着成片的向日葵，两个人的身影穿梭在乡间的小路上。
吟游诗人弹奏着自己的里拉，干活的农民听到这优美的音乐纷纷抬头寻找声音的来源。
“吉尔伽美什——”阿尔托莉雅有些担心，快走几步拉上了吉尔伽美什的衣角。
“年幼的龙哟，你在胆怯吗？”诗人笑得欢快，弹琴的手却没有停下来。他想看看，被人群注视着的她的窘迫模样。
“你是不是故意的？”
“吟游诗人一直都是这样进行旅程的啊。”吉尔伽美什开始睁眼说瞎话，他的脸色不会因为说谎发生任何改变，仿佛那就是真的。
“可是……”
“不要害怕，他们不会看出来的。”诗人安慰她，他弹的曲子逐渐舒缓，像情人之间温柔的低语。
没有鸟儿敢与他相和，只有这个少女在一边轻轻吟唱属于这只曲子的诗，她的声音很干净，流淌在诗人的心间。
赞美着为爱献出一切的夜莺，哀悼那被车轮碾过的血色玫瑰。
我将把那名为“爱情”的玫瑰赐予你，你的心脏就是它生根发芽的沃土。
“你如果挽着我的手，人们就更不会用那种眼光看你了。”吉尔伽美什对着被怪异目光弄得手足无措的少女说，那双白瓷一样的手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似得抓住自己的左手，少女的天真得让人觉得可爱。
“吉尔伽美什，为什么这样做人们就不会觉得奇怪？”少女发现这一动作的效果实在先显著，她惊讶诗人对人的了解，又奇怪鱼人们对这种动作的解释。
“这是，对亲近的人的动作。”诗人解释着，他微笑着弹奏着里拉，弹着那首专门弹给爱人的音乐。
远远的，传来马蹄声。吉尔伽美什停止了弹奏，将阿尔托莉雅往自己怀里一带。
“吉尔……”
“别出声，靠在我怀里。”吉尔伽美什看着马群向他们跑来，他伸手抱着阿尔托莉雅，等着马群的远去。
马上穿着银色盔甲的骑士高大威猛，他们竖着银色的旗帜，向着远方前进。
“又是一群不自量力的杂碎。”诗人说着，抱着少女的力道却没有减弱。
“吉尔伽美什——”被压着喘不过气来的少女在马群远去的那一刻推开了面前的人。她大口地呼吸着空气。
“果然还是只弱小的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