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记】
香气，本身是一种精神药物。不仅能麻痹伤痛，还有心痛。
序章
夏天的太阳颓靡得晚，明亮的视野依然称得上开阔。稀稀疏疏的灌木丛，在昏黄里披露出枯萎的轮廓，它们分着细碎的枝杈，挠着每一个战士疲惫的心。已经到了清理战场的阶段，也许是沉浸在巨大伤亡的悲恸里，四周寂静，除去偶尔悠长凄楚的魔物啸声，只有风扬尘土的低缓呻吟。
一向不为外界所动的暮光白牙有点心烦意乱。这种惨烈的战况并不是没有，优秀的将领自然不能为此感到消极。可是该隐还是觉得自己的心跳缓而紊乱，像是被吊在空中挣扎的鸟。每一下的跳动都撞出电流刺激着他的脑神经。
战役结束，他却并没有找到弗雷。
他们习惯于在这个时候碰面，或是分享胜利的喜悦，或是讲述对战局的构想，哪怕只是一个并肩错过的相视而笑，也是巨大的慰藉。在死生一线的战场上存活下来后，每个人都会下意识地跨过冰凉的尸体去寻觅另一个依然屹立的身影，在黑色的血腥里嗅闻一片清明，仿佛这样才证明自己确实活在这个世界上。这也是暮光白牙与金色阳光之间不成文的约定，他们总能找到对方，有时是集合点，有时是树荫里，甚至是尸体堆前。只是这一次，他们失约了。
也许那家伙倒霉，伤得比较重，被送往医疗处了吧。该隐想，转身就要往那个方向走。一道破风声却使得他的步伐僵硬下来。特卫队队员单膝跪地，声线还带有奔走后的喘息和嘶哑，却本着职业素质句句清晰，一个字一个字地扎进该隐心里。
“队长大人！弗雷大人失踪了！目前生死不明！”
地面还在蒸腾着热气，该隐却觉得有点冷。他沉默了一下，也只吐出了一个平淡的音节，吹散在晚风里。
“哦。”他说。

One 谜香
对除了战斗和学习以外的事情漠不关心的该隐，最近对调香十分上心。
香料并不是越浓越好，相反有时需要稀释才能生香，以酒精等易挥发的物质作为载体，以散入空气中。并且不同的香料搭配也能产生不同的效果。而根据需求拟定配方，调小样。闻香修改，这就是调香。
该隐其实有调香的良好基础，不仅因为他天生灵敏的嗅觉，而且还有他那扎实的理论课。学校在介绍各类草药的同时，不乏有提到很多具有香气的植物，在拓展知识里也常常有它们的提炼方法。出于考试需要，这些对该隐来说自然烂熟于心。甚至因为感兴趣，亲自尝试过玫瑰香料的提取方法。鲜红色的玫瑰花瓣铺在白色的牛油上，那一幕在该隐看来，确实颇具美感。①
香料不仅可以做成库伯勒族情有独钟的香水，还有许多用于战争的用途，比如减轻痛苦，安定伤员。该隐只是在一次无意间路过医疗处，闻得那股浓郁的迷迭香的气味，便沉醉于其中无法自拔。
于是，他白天依旧镇定自若地训练和指挥特卫队，晚上却躲在阴暗的地下室，流连在各式各样的香气里。
反思是一个战士必备的素质，特卫队队长不得不思考起他上瘾的原因。
他不仅是喜欢嗅闻香味儿，而且在尝试着各种配料并予以调整，他似乎想得到一种特殊的香气，可是那味道的信息却像是记忆的碎片，破碎得无论如何也拼凑不起来。清新的火烈的甚至妖媚的，他都作为模块得到了各种各样的香，可是没有一个令他感到真正的满意。
该隐感觉到，他所想要的，所迷惘的，所追求的，都在那终焉，都在那谜香所还原的瞬间里。他现在所做的一切都是路，而等到他得到了他所追寻的，谜底自然都将揭晓。只是那路弯曲盘绕，分叉出无数的分支，他却被困在这场迷宫里毫无头绪。
那么，他想要什么，迷惘什么，追求什么？
该隐立刻联想到了最近发生的重大事情。
难道自己会这样，和弗雷的失踪有关系吗？
弗雷，气息。
该隐皱着眉尖在记忆里搜索着这两个关键词。
他与弗雷碰面的次数不少，也不是没有近距离地接触过，但是该隐所能闻到的，都是一
股浓浓的血腥味。那是战士特有的气息，也是他们英勇的象征。
除此之外，印象里只有一件事情。

Two 檀香
[那是他们尚还年少，第一次投入战争的时候。战事紧张，兵力不足，上级才忍痛将只在实战课中演练过的少年们放至前线。即使是有人凭借过硬的实力，勉强幸存下来。但那毕竟是真枪实弹，鲜血，内脏，尸体，死亡。只在书籍上或说书里的场景在沙场上还原得真实无比。它就像一把锋锐的匕首，硬生生扎进孩子们尚还单纯的精神世界里，血淋淋地划下一道道伤口。
第一次经历生死搏杀的人，当夜很少没有失眠的。
该隐还算好，父亲对他近乎苛刻，他在幼年就常在死生线徘徊。那个满月的夜晚，他在清理完身上的血迹后，情不自禁地往弗雷的帐篷摸去。印象里他总觉得弗雷那样性格的人，接触这种事情，三观一定都崩塌了。
帐篷里并未亮起灯光，该隐正打算蛰伏起来等待对方归来，却忽然闻到一股极淡的香。
淡而清晰，甜而不腻。如烟如雾地织了一层柔纱笼罩着该隐。他的精神为之一振，蹑手蹑脚地拨开灌木丛顺着香气飘来的方向前行。
他抬头，看到了让他呼吸一滞的景象。
帐篷的正前方是一棵苍天巨树，失去其他植物的竞争，它的枝干弯曲盘绕却又冲上天空，就像浮雕上的线条一样优美。它一尾长长的分支仿佛柔软的手，从浓密的冠盖里伸出，置身于一片月光流银里。弗雷安静地坐在它的中后段，应该也是刚刚清理过。黑金色的中长发还粘着湿气，微微漂浮着月光。他低垂着头，半阖起了眼眸像是安详睡去。双手捧着一个黄铜色的小炉。里面嫩黄的火光轻易地照亮了尚还苍白的脸。香气正是起源于这里。晚风低缓地拂过，厚重得像巨型云朵般的树叶团儿吟哦起来。沙沙声浩大而温柔，将他和弗雷包裹。该隐看到弗雷那双漂亮的赤足在随着枝桠的摇晃而轻微晃动。]
脑海里突然电光似的划过剧痛，回忆的链子被硬生生地扯断。该隐只觉得眼前一黑，他本能地拽住一瓶液体香料往地上掷去，伴随着玻璃碎裂的清脆响声与散逸的香气。脚上腿上玻璃渣的钝痛将他从昏迷的边界拉回。该隐面无表情地蹲下，在确认没有伤及动脉静脉后精准地将玻璃渣一一拔出。自行做了一个简单的包扎。

Three 原香
那个小炉里点着的是檀香。这是该隐唯一能得到的线索。
在回忆结束后该隐未尝没有以檀香为主香进行调制。但很遗憾，作为东方特有的香料，檀香和许多配料的亲和性都很差，配方一旦修改幅度大些，香味就显得不伦不类。几番捣鼓后，该隐还是放弃了这个被他作为救命稻草的想法。
香气的副作用终于显露了出来。
强烈的依赖性，一旦失去了香气的支撑，精神状态就从最巅峰滑至谷底。宛如在戒毒所里痛苦挣扎的人。睡眠变浅且多梦。只是凭借强大的意志力和缜密的性格，该隐在公众场合并未露出一丝破绽。他在心里暗暗冷笑着，觉得现在的他还真像弗雷，竟然也在遮遮掩掩地活着。
那一眼仰望的画面自从被从记忆深处拎出，便反反复复地出现在他眼前。使他开始没来由地厌恶弗雷。他认认真真地想了一遍他与弗雷之间的接触。审视了一遍弗雷对他说过的话。却发现那些平静温和而毫无破绽的话语哪些是谎言，哪些是真话。该隐无从知道。
——我们是好兄弟啊。
——那我们可以做恋人吗？
——该隐，我喜欢你。
——如果能等到战争结束，一起去钓鱼吧？
——放心，我一定活着回来。
骗子。
该隐一拳砸在身旁的树干上，也是微微一怔。他抬起头，重温了千百遍的枝干事隔多年，仍以那副熟悉的姿态横跨在他眼前。只是树枝上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
他怎么走到这里来了？
该隐疑惑地眨了眨眼，眼前却忽然出现了两个少年。弗雷依旧是一手抚着那个小炉，一手扶在树枝上。而旁边那个银发少年的手正交叠在他的手上，歪着头看着对方，赤色眼眸里极深的埋藏着一丝温柔。
该隐懵了，那不正是少年时的他吗？
他听见自己在说：
“好好活下去。”
记忆又汹涌了起来。

Last 沉香
该隐捧着那瓶香，静静地坐在夕阳里。看着落日一点一点的沉入山头。
在这样长久香味侵蚀和疲劳的交织下，该隐的精神已经游离在崩溃的边缘。他勉强用力磕开瓶子，把液体导入眼前事先盛了稀释液的玻璃缸里。然后虔诚地，闭上眼睛，将双手浸入光芒流溢里。
他听说过一种颇具美感的自杀，割开手腕将它们搁在一盆安息香水里。仿佛液体能沁入伤口随着最后的血液循环一点点地安抚痛楚。该隐觉得这么做有点像，像这样在令他安心的气味中死去，也就不会有什么痛楚了吧。逐渐地，活跃的脑细胞开始陷入枯竭的沉睡里，仅剩的意识里却像种子抽芽般，不可抑止地冒出了一个想法。
他有点想他了。
恍惚间，该隐感到有点不对劲，四周很安静，香味虽然清浅，却始终没有散去。剂量应该已经完了吧，他想。
毫无预兆地，他觉得唇上被轻轻地啄了一下，讶异地睁开了眼。
“该隐。”
熟悉到刻在骨子里的声音让他心尖一颤。他看见了那个明朗的笑容。还有那双金色的眸子，像每次对视时一样蕴着温温笑意，清亮得近乎透明。
FIN
【注释】
在法国南部的库拉斯镇还保存着最古老的香料制法。在玻璃板上涂上牛油，再在上面铺上花瓣，花香被牛油萃取，这是最早的发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