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他回忆起那天的梦，只有两次，一次是在浩浩汤汤的淮河水中，他作为河北玉麒麟生命的最后一刻，第二次是在战方腊后，班师回朝前。回朝前最后一夜，他与柴进在东京偏远处一家小酒楼最后一次把盏对月，他却不经意提起了这件事。
“说来，在招安前一阵，某倒是做了个怪梦。”
他原本是不应说出这些话的——毕竟若是承认了那件梦，就等于间接地承认了他对兄弟的不信任。但南征一行，一百零八人折损大半，当年称兄道弟的人多半早成云烟，他终于没能忍住，把这个梦原原本本转述给了柴进听。
就当是过上安定的良民生活前的最后一次放纵罢。
他万万不曾料到，柴进听完之后非但没质疑他的心内所想，反而锁紧了眉头开口：
“其实那晚，柴某也做了个差不多的梦。”
然后柴进将自己的梦一分不差地复述了一遍，又加上了些新的内容——据他推测，约莫是在自己落入水中后发生的事情。
“只是在梦中，柴某还是没能活到员外头七那天，祭上一点心意。”
卢俊义安静地听着柴进对于最后发生事情的复述：燕小乙抛弃了那混江龙要来找他，却只是找到了他早已落水的消息，接着不过一天又被山洞里石壁崩塌生生砸死。而柴进手上早已染血无数，直到最后与同样手上染血无数的林教头较量之时，终于敌不过，被林教头一针封中死穴。
“换了员外，大概可以赢过林教头，然后活着走出去罢。”柴进淡淡丢出一句话，脸上不显喜怒，卢俊义心中疑惑却愈发沉重。
“那大官人以为，这是真实发生过的事情吗？”他忍不住发问。
“是也好，不是也罢。”酒馆二楼的灯火并不算太明亮，暗淡光芒下卢俊义看不清对面人的表情，“现在你我都完好地坐在这儿，不就足矣吗？”
静默半晌。然后柴进再度开口。
“上一次随哥哥与小乙入京，是来拜访李师师的。期间那儿的姑娘唱了些曲子，多是些淫词艳曲，却有一首令柴某久久不能忘怀。柴某冒犯，不知员外愿听一遍否？”
他们多半都是醉了，卢俊义想。但他并没有拒绝，只是看着那人用指节轻轻叩击桌面，低低地俯在他耳侧吟唱出那首词。这首词熟悉得出奇，他却怎么都想不起来是在哪儿听过。或许是很久以前在府中的时候，小乙给他唱过罢？但一想到燕青——已给他修书一封，便远走高飞的那燕子——他又无可避免地心头一紧。
那一瞬他忽然觉得世间的一切都早就老去了，华灯辉煌的都城业已片瓦不存，只剩下这一间小酒馆在东京的边缘孑然伫立着，只剩下摇晃的暗淡灯火，他，和对面的人。指节叩击木桌传来的每一声低沉的响，都似乎把时间本身拉至永远，好让他们在这片刻的永恒里得以半晌贪欢。
自己，多半真是醉了。这是卢俊义落下泪来前的最后一个想法。
为毁了自己前人家世的人战斗，究竟会是什么样一种感觉？
卢俊义不明白柴进在想什么。他觉得，离得就算是再近，还是能感觉到对方身上那种遥远且若即若离的气息。他看上去永远是一副随遇而安的云淡风轻，可究竟心里在想什么？他记恨过这个朝代吗——就像是卢俊义曾经愤懑于夺走他一切的梁山——？
他们初见时那个难眠的月夜，他又是因为什么样的原因难以入睡呢？
若是当初他们没在那里相遇，之后的故事是不是会改变许多？
还是说，他们注定就会相遇，无论何时无论何地？
卢俊义没想明白这些问题，从东京到庐州，从庐州到淮河，都不曾想明白过这些问题。
不过四五年罢了。他结识小旋风不过四五年，却感觉像是彼此相知了一辈子。可尽管这样，他还是觉得看不透那个永远笑得云淡风轻、却有着遥远不可及声音的好看男子。
淮河上那一夜，他又一次醉了。
不知为何，他的思绪忽然飘回到东京那一夜，柴进叩着桌面唱出那首曲子的调子也在他的脑中回响。也就在那一瞬，夜半孤零零处在河上一叶扁舟中的时候，他忽然感觉有些懂了那词中除了缠绵悱恻外的另一分感情。
——其实大名府于他，故国于柴进，何尝又不是这样一种感情？
他的意识又开始飘远了，模糊成他都不愿意去辨认的画面。以往这些时候，小乙都会在他身边，然而这一刻，他就是孤身一人的。或许他就应当是一直孤身一人的。
站在船头的时候，他想起那人似乎辞了官，回沧海横郡种起了田。一两年前，玉麒麟大概会笑他胸无大志，但今天的卢俊义却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态度来判断这一切。他只是突然觉得，现在在沧海横郡的那个人，或许在这一刻，不会像他这样孤独。
对，他是孤独的。他终于承认了当年水泊梁山那个月夜他不曾愿意承认的事实，终于剖开自己的心直面了自己的感情——那不是什么莫名的空空荡荡，是格外确切、却又一辈子都无法排遣的孤独。
失足落水那一刻，他在十足的朦胧醉意里觉得这场景似曾相识，却终于想不真切。是以前的梦？是真实的事？还是……他在这世上彳亍过的三十七年，都是一场看不真切的梦？
但这一次，比起那个梦，还是少了些什么。
……对，是少了那个叫他名字的声音。
卢俊义终于想起来了。
就在他即将忘却世间的一切、被水彻底吞没的时候，他忽然想起了一个名字。那时候他还没有意识到，就是在这一刻想起的这个名字，将变成一幅熟悉的面容，之后生生世世都镌刻在他的脑海里成为永恒的烙印，如同流放者的文面。
“说来，在招安前一阵，某倒是做了个怪梦。”
他原本是不应说出这些话的——毕竟若是承认了那件梦，就等于间接地承认了他对兄弟的不信任。但南征一行，一百零八人折损大半，当年称兄道弟的人多半早成云烟，他终于没能忍住，把这个梦原原本本转述给了柴进听。
就当是过上安定的良民生活前的最后一次放纵罢。
他万万不曾料到，柴进听完之后非但没质疑他的心内所想，反而锁紧了眉头开口：
“其实那晚，柴某也做了个差不多的梦。”
然后柴进将自己的梦一分不差地复述了一遍，又加上了些新的内容——据他推测，约莫是在自己落入水中后发生的事情。
“只是在梦中，柴某还是没能活到员外头七那天，祭上一点心意。”
卢俊义安静地听着柴进对于最后发生事情的复述：燕小乙抛弃了那混江龙要来找他，却只是找到了他早已落水的消息，接着不过一天又被山洞里石壁崩塌生生砸死。而柴进手上早已染血无数，直到最后与同样手上染血无数的林教头较量之时，终于敌不过，被林教头一针封中死穴。
“换了员外，大概可以赢过林教头，然后活着走出去罢。”柴进淡淡丢出一句话，脸上不显喜怒，卢俊义心中疑惑却愈发沉重。
“那大官人以为，这是真实发生过的事情吗？”他忍不住发问。
“是也好，不是也罢。”酒馆二楼的灯火并不算太明亮，暗淡光芒下卢俊义看不清对面人的表情，“现在你我都完好地坐在这儿，不就足矣吗？”
静默半晌。然后柴进再度开口。
“上一次随哥哥与小乙入京，是来拜访李师师的。期间那儿的姑娘唱了些曲子，多是些淫词艳曲，却有一首令柴某久久不能忘怀。柴某冒犯，不知员外愿听一遍否？”
他们多半都是醉了，卢俊义想。但他并没有拒绝，只是看着那人用指节轻轻叩击桌面，低低地俯在他耳侧吟唱出那首词。这首词熟悉得出奇，他却怎么都想不起来是在哪儿听过。或许是很久以前在府中的时候，小乙给他唱过罢？但一想到燕青——已给他修书一封，便远走高飞的那燕子——他又无可避免地心头一紧。
那一瞬他忽然觉得世间的一切都早就老去了，华灯辉煌的都城业已片瓦不存，只剩下这一间小酒馆在东京的边缘孑然伫立着，只剩下摇晃的暗淡灯火，他，和对面的人。指节叩击木桌传来的每一声低沉的响，都似乎把时间本身拉至永远，好让他们在这片刻的永恒里得以半晌贪欢。
自己，多半真是醉了。这是卢俊义落下泪来前的最后一个想法。
为毁了自己前人家世的人战斗，究竟会是什么样一种感觉？
卢俊义不明白柴进在想什么。他觉得，离得就算是再近，还是能感觉到对方身上那种遥远且若即若离的气息。他看上去永远是一副随遇而安的云淡风轻，可究竟心里在想什么？他记恨过这个朝代吗——就像是卢俊义曾经愤懑于夺走他一切的梁山——？
他们初见时那个难眠的月夜，他又是因为什么样的原因难以入睡呢？
若是当初他们没在那里相遇，之后的故事是不是会改变许多？
还是说，他们注定就会相遇，无论何时无论何地？
卢俊义没想明白这些问题，从东京到庐州，从庐州到淮河，都不曾想明白过这些问题。
不过四五年罢了。他结识小旋风不过四五年，却感觉像是彼此相知了一辈子。可尽管这样，他还是觉得看不透那个永远笑得云淡风轻、却有着遥远不可及声音的好看男子。
淮河上那一夜，他又一次醉了。
不知为何，他的思绪忽然飘回到东京那一夜，柴进叩着桌面唱出那首曲子的调子也在他的脑中回响。也就在那一瞬，夜半孤零零处在河上一叶扁舟中的时候，他忽然感觉有些懂了那词中除了缠绵悱恻外的另一分感情。
——其实大名府于他，故国于柴进，何尝又不是这样一种感情？
他的意识又开始飘远了，模糊成他都不愿意去辨认的画面。以往这些时候，小乙都会在他身边，然而这一刻，他就是孤身一人的。或许他就应当是一直孤身一人的。
站在船头的时候，他想起那人似乎辞了官，回沧海横郡种起了田。一两年前，玉麒麟大概会笑他胸无大志，但今天的卢俊义却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态度来判断这一切。他只是突然觉得，现在在沧海横郡的那个人，或许在这一刻，不会像他这样孤独。
对，他是孤独的。他终于承认了当年水泊梁山那个月夜他不曾愿意承认的事实，终于剖开自己的心直面了自己的感情——那不是什么莫名的空空荡荡，是格外确切、却又一辈子都无法排遣的孤独。
失足落水那一刻，他在十足的朦胧醉意里觉得这场景似曾相识，却终于想不真切。是以前的梦？是真实的事？还是……他在这世上彳亍过的三十七年，都是一场看不真切的梦？
但这一次，比起那个梦，还是少了些什么。
……对，是少了那个叫他名字的声音。
卢俊义终于想起来了。
就在他即将忘却世间的一切、被水彻底吞没的时候，他忽然想起了一个名字。那时候他还没有意识到，就是在这一刻想起的这个名字，将变成一幅熟悉的面容，之后生生世世都镌刻在他的脑海里成为永恒的烙印，如同流放者的文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