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兰田的背影
文/张方明
早先教戏的师傅们,但凡接了新徒,大多先叫到跟前,用手拽着膀子前看后看,左看右看,看看眉眼,看看脸,看看身架,听听嗓门。
“这孩子有戏!是块料!”。倘若你能听师傅一脸凝重地这么说上一句,你八成将来能成角儿。身上有戏没戏,明眼人儿能瞧出来。
现在的戏曲演员,可不论个专业和非专业。即便专业的演员,一上台,二目无神,身子硬,生生辱了那一方舞台了。民间的演员或票友照样能够把戏唱响,把人物塑造地形神兼备。
说这么多,我到底还是想说,一个戏曲演员演得好,唱功固然重要,手眼身法步亦重要,但是这些只是表,而内行人看的“门道”,尤为注重演员的“内在”。浅层面的东西好学好掌握,可是内在的往往最“吃功”,最见“力道”。
崔兰田的儿子周铁说:我母亲学戏的时候,剧本上的哪怕一个标点符号她都不放过。比如这个叹号,它到底包含几种含义?她都仔细去频频琢磨。
现在的戏曲演员忙着冲刺这奖那奖的,上得舞台心想把个嗓门吼个叫天响,再炫个高音花腔之类的,把个水袖舞个满天飞,定能博得观众认可。但是他想错了,他不知道如今的观众不好糊弄了。陈素真把《诗经》放在枕边,不时翻看。阎立品为了那篇《祭文》专程跑到河大文学院找教授。长篇文言的祭文,她读出了抑扬顿挫,且句读不凌不乱。现在的演员们,有几个能真正潜下心看看书,琢磨琢磨人物?
唉!又想起在荧屏上第一次看崔兰田。藏青色的幕布,舞台中央,崔兰田只给了我一个背影。她左手后背,右手水袖拭泪,珠翠闪烁的头微微颤抖。看不到她的脸,但是我立时能感受到她通身散发出的悲怆。这就是大师。她仅仅通过一个背影,就把悲情悲绪传导给了观众,从而攫住了观众的心。我觉得这一个看似简单的背影,胜过一切“花腔”“高音”“长音”,胜过一切花样的水袖。大师塑造人,重“神”!
无论崔兰田,抑或她的弟子张宝英等,我都仔细观察过。演秦香莲,演柳迎春,演窦氏,演崔金定,演孙淑林,有时一大段的唱,鲜有水袖的翻腾,而水袖的起落,抛与收,拧与甩,又那么恰到好处,那么合时宜,合情理。
水袖是戏曲演员的一门技艺。这门技艺用得好,能对塑造人物以及情节推进起到较好的辅助作用,但是水袖不是戏曲的全部,不是人物的全部。京剧程砚秋大师以水袖见长。在《锁麟囊》“朱楼”一场,他几乎把水袖所有的技艺都展现出来了,但是他舞动的水袖把薛湘灵找球时内心的惧怕、急切、缜密等表现地淋漓尽致。这无疑对于人物塑造来说是锦上添花。再看看现在的戏曲舞台上,有的戏曲演员到舞台上恨不得十分钟内把平生所学的技艺都展现给观众,以博得观众认可,但是他忽略了剧情、人物。无论刀枪把子、马鞭拂尘、水袖扇子等,用到该用的地方那是“巧用”,反之就是“滥用”。
崔兰田的水袖,少有翻腾拧转,但是收与放不是那么松松垮垮,有筋骨,有力道。这自然是功夫使然。
记不得听谁说过:一个好的演员,哪怕一个背影,浑身都是戏!我觉得崔兰田就是这样的演员。半月前,我和袁校长在聊戏的时候,她说当年崔兰田在新乡剧院演过一出《林冲夜奔》。我后来在网上查过这出戏,貌似又名《宝刀记》。袁校长说当时她在第一排坐,近距离地观察崔兰田,聆听她的唱腔,说崔兰田把她唱得眼泪扑簌扑簌直往下掉。是啊!崔兰田太会哭,太会演悲剧了。例如《桃花庵》中,窦氏从庵堂回家后,“窦氏一阵泪双倾,我的张才夫,你的鬼魂听……”最后一个“听”字的鼻音婉转而有节奏,有张弛地在音乐静场下这么突兀绵长,生生地把窦氏内心的愤怨给表达出来了。
崔兰田,苦水中泡大。她尝尽人生苦与悲,把悲苦揉碎,沉淀、酝酿、加工,通过自己独有的声腔和艺术手段演绎出了众多的悲剧。
崔兰田,一个低调、谦卑,只知道勤恳琢磨戏的戏痴。
崔兰田,一个严谨、无私,只知道倾囊相授的师者。
她既是一个艺术家,更是一个教育家。
空谷生幽兰,不以无人而不芳。她的人、她的戏就如这兰一般,朴素、低调、厚重、甘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