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暮黄昏，金乌西坠。
浓稠的夜色逐渐弥漫了天地，缓缓地侵蚀着落日所留存的光和热。此时此刻，本应有一轮幽邃的月替代曾经灼热的日，正如宫人们以幽暗的烛火替代明媚的阳光。可是，他凭轩独坐，却看见窗外仍是一片晦暗，许是阴天里的云翳遮挡了明月的清辉，他暗自叹了口气。
他忽地又想起那个凄寂的夜晚，那片宽广的高地，那夜，同样是阴沉而晦暗的。彼时尚年幼的他已然父母双亡，家室清贫的他却无法为因病去世的母亲操办一场哪怕仅仅是体面而已的葬仪。他在村镇之外寻到一块能容下万户人家的高地，用稚嫩的双手掘出一块墓穴，亲手将母亲安葬。
他记得，那时累得气喘吁吁的他倚在一颗枯树下，仰望无垠的夜空，只见云雾缭绕，月亮模样难以辨析。他霎时被这般景象给震慑了，心间涌起一种难以言喻的沮丧，仿佛那些他所向往的美好都隐藏在云翳间，看不真切。
他第一次觉得月光皎然，月色晴好则是在很多年之后，那时的他，已受尽屈辱与轻慢，尝遍颠沛与流离。那些情景，他统统是记得的-寄人篱下的苦闷，受市井小民侮辱的痛苦，投身军中的郁郁不得志……可是在那个夜晚，他仿佛全然忘记了，心底深处那个踌躇满志的韩信忽地取代了庸人眼中那个懦弱无能的韩信。
在项羽帐下不受重用，位不过执戟，辗转到沛公麾下依然如故，几乎丧失了希望的他发点行装，茕然离去-天地浩大，那时他竟也不知能够去哪。就在那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打破了他内心的平静，而当萧何那熟悉的身影浮现之时，一道明月的清辉刹那间扫却了心间的阴霾。
他看到了希望。在那片皎洁的月光下，知己真切而可贵，理想远大而触手可及，天下亦令人向往着纵情驰骋。他毅然追随萧何回归汉营，任明月在他们身后抛下流光。
还有一次，还有那最后一次，他提醒自己。是的，还有一个夜晚，一轮有些炫目的月在他心间长驻。那时的他，又是有别于当初的了，虏魏、破代、平赵、下燕、定齐，直逼项王。在那个夜晚，悲怆的楚歌在士卒口中回荡，带着凄然与哀婉，深深地击中英雄穷途的项羽的心。
他忽地想起，自己也是楚人，这样的歌声，同样是他所熟悉的。他便难以入眠了。走出营帐，他心如乱麻，恍惚间，从“楚虽三户，亡秦必楚”的预言，想到“至如信者，国士无双”的赞誉，再到“飞鸟尽，良弓藏”的古谚…再环顾四周，同样无趣，于是只好望月，他仰起头，只见今夜的月，是异常的明亮了，光芒竟有些夺目，几乎是不输于日光的。这次，月光是确确实实照在我身上的了，他想。
光阴轮转，岁月匆匆而逝，那夜之后，他竟从未细细观赏过这轮月-时至今日，想要看却也被尽数遮挡。
他想他该要睡下了，明日列侯群臣均受邀庆贺陈豨被俘获处死之事，他也应去的，尽管他仿佛能觉察出些什么，却也不想另做打算了。他蹙眉立着，神采间带着些忧悒，不论这轮明月代表着，宏大的理想，幸运的眷顾还是旁的什么，他都难以再看见了。时至今日，想要看却再也不能够么？他想。
可这明月，确乎是曾经照耀过他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