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
记忆中，人们总是害怕死亡的，人生在世不过百年，过了这百年，便要与世上一切永诀。对死亡，人们的态度总是微妙的，七分恐惧二分困惑，或许还有一分冥冥的期待。
在短短的文明里，人们编织出许多关于生与死的传说，有人坚信人肉体死亡而灵魂不朽，可以永生；有人认为人死可以转世投胎，重新来过；还有人认为，人死后会去往另一个世界，在另一个地方，延续另一段人生。
人们因为生命的短暂而赞美它，假若人生而不死，生命无尽，还会不会有人认为活着是一种快乐？
假若人们知道他们死后会以另一种方式永生，还会有多少人惧怕死亡？
这些问题或许永远不会有答案，只有百年生命的人向往永恒与不死，而几乎与时间同寿的却歆慕烟花般的人生。
已不记得有多少年月，我伫立在这个地方，回溯我的记忆，永远寻不到尽头。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我见过太多悲欢离合，惊天动地的爱恨情仇，对我来说与周身的空气没有分别。
或许我也曾拥有那么灿烂的时光，也曾幼稚地为那些如今已司空见惯的事或悲或喜，但时间可以磨灭一切，我从未刻意地忘记，但那些记忆早已如同在沙上写下的字，被风磨灭、吹散。
又或者，那些记忆始终存在，只是麻木的身心早已不愿想起。
我是冥河畔一株曼殊沙华，伫立于时间的灰烬里。

第一章
经幡猎猎，灯焰狂舞。
周遭静得落针可闻，连风也敛去了啸声，人们的呼吸沉默而庄重。向后望去，目光所及处全是挤在一处的人脸，一直延伸到很远的地方，他们的表情麻木而严肃，仿佛死鱼的那双麻木而浮肿的眼。
我身材尚矮小，被父亲擎在手里，故将这壮观景象一览无余。
虽然我只得七岁，尚是个儿童，但因了父亲的地位，我见过的世面绝对可以写成一部长篇巨著，大到隆重的拜神仪式，小至别人家的家宴。父亲格外钟意带我同赴各种宴会，和各路朋友嘘寒问暖家长里短的同时，也可以拿我作范本炫耀自己教子有方，毕竟像我这样自出生以来几乎从来不玩不闹，三岁知书识字五岁饱读诗书七岁行文作赋外加精通武学打遍同龄几乎无敌手的并不多见。虽然我两位哥哥同样天资聪颖，但还是略不及我。再加我是是幼子，父亲对我宠爱有加。
然而我从未见过如此大的场面。
龙族上下，无论贵贱，齐聚大殿，人潮从殿内一直延伸到都城外。人人都翘首企盼，距离得远的也开了神通，紧望着大殿中央，不容许自己的目光飘开一分一毫。
龙族百年一次的祭天大典，就在我眼前。
虽说龙族寿命悠长，但百年一度，对普通族人来讲，一生也就不超过一手之数。无论住得离都城有多远，都万水千山来此，挤破头皮也要观看。
龙族崇尚祭拜之礼，但即使是祭祖，乃至祭拜本族龙神，最多也只三年一度。但祭天，是不同的。天，对龙族有着特殊的意义。在龙族看来，天造万物，放逐于大地，唯有龙凤两族得天眷顾，保留神格，不同于那些被贬为凡俗的走兽之类，能永世生活在青空之上，永世尊为神祗。而别的种类，只能称为妖，妖与神之间，有着不可跨越的天堑。这是龙族奇怪的骄傲。
因为父亲祖上沾光，自己也争气，在龙族这个人才满地走，精英多如狗的地方，竟混了个侯爵的位。我沾了父亲的光，能够前排观赏。
整个大殿，穹顶上拉了线绳，挂着成排的经幡，有风吹过，那些我看不懂的玄奥文字仿佛要飘离幡布，飘进我脑海里去了。每一根雄伟的，雕着图腾的立柱，都插了火把，橘红的光焰随着风起风落摇曳跳跃，仿佛蛇族的舞女扭着她们柔弱无骨的腰肢，艳丽而放荡。
大殿中央的百尺地，搭起了一座七层的祭坛。司穿着我从未见过的服饰，曳地白袍，袍上不知用什么颜料画了血红的符文。他们乌黑的长发披散着，一直垂到膝盖。脸上罩着同样画着红色符文的白色面具，面具上两个眼洞，望上去黑漆漆，不时有红色的光焰闪过，有些诡谲。
龙族神通广大，上天入地无所不能，但唯欠缺通灵的能力，也就是与上天对话的能力。事实上，只有几个隐秘的种族才能做到。我族此次请来的魂族，便是这些种族中最强大也是最神秘的一支，实力比龙族也不遑多让。就连龙族，也并非每次都能请动魂族祭司。
祭坛周围，摆放着二十一只造型奇特的白皮鼓，戴着面具，半赤肩膊的魂族鼓手齐声大喝一声，猛力击鼓，白衣祭司吟诵经文，祭祀已然开始。
那鼓声仿佛和着我心跳的节拍，每擂一下，心脏便狠狠地跳动。那诵经声飘飘忽忽，奇异的语言，奇异的声调，像一阵阴风，直钻进心窝里。
就要在这靡靡的音调里昏睡过去。忽然诵经声骤停，鼓声渐密渐强，我一个激灵，陡然清醒过来。
再望时，却见那些白衣祭司皆已跪地，唯有祭坛顶端的那人，还站立着。我定睛一瞧，那人的身材并不高大，甚至比我还要矮小，他并未戴面具，只一顶白纱从头顶笼落下来，遮住面容。
伴着鼓声，他蓦然起舞，层层叠叠的白纱，飘拂起来，如同雪白蝴蝶，翩然欲飞。
他开口高诵祭文，果真是个孩童，稚嫩的声音清越而悠扬，仿佛一把刺向沉闷夜空的利剑。
倏忽，他手中闪现一抹银光，忽地一掠，他白纱下的手腕，一抹艳丽的红喷出，在空中划过优美的弧线，染上了白纱，像一朵荼蘼的花。我按捺住惊呼，那抹红色在空气里氤氲成雾气，落花般地，从天而降。
我翕动鼻翼，猛然嗅到血液的甜香，远比任何花香酒香醉人。
我感觉自己的心在不安地跳动，比任何时候都要剧烈，我的脸，红得发烫。
骤然间，有风吹过，掠起他面上白纱，只是一霎，我看见他的眼--那是怎样一双眼！任何语言的描绘都显得乏力苍白，甚至再高明的画匠也无法描绘它。那双眼，赤红欲滴，比窖藏百年的红酒还要深邃，比凤族进贡的玛瑙还要剔透，比南海海底的红珊瑚还要艳丽，那眼瞳深处，一朵花正徐徐盛开,一朵不知名的奇异的花，要摄尽我三魂七魄。
我蓦地惘然了，整个人像丢了魂，再无心观赏这祭祀典礼，浑浑噩噩仿佛木人。
我整个脑海里，尽是那双令我惊心动魄的眼。
似乎过了很久，典礼终于结束。父亲同我议论，见我木然没有反应，便摇我手臂，可他哪里摇得醒。无果，他便抱我入怀，说句：“毕竟还是小孩子，到底容易困乏。”便带我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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