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a.
宿舍里安静得像清晨潮湿的空气一样即将凝固。
靠窗的下铺此刻正在用实践证明，即使在枕头底下塞个闹钟也不会让这里的枕头比平时更硌人。不过床上的人睡得安稳，直到那只闹钟恪尽职守地闷叫起来——冉桃先是咕哝着翻了个身，随后猛地睁大眼睛，出奇敏捷地伸手关掉了闹钟。接着，她全身紧贴在床上侧耳聆听，捕捉一切混在灰尘和霉味中的细微动静。
宿舍里仍然安静得像要凝固。
她舒了一口气，轻手轻脚地下床，同时习惯性地东张西望了一番。视线所及之处都在朦胧光线中传来安全的信号。所有人都睡梦正沉；冉桃身上穿着没机会脱的制服，口袋里沉甸甸的；被她轻放回窗台的闹钟显示凌晨四点半。
密谋逃学的少女满意地叉起腰，目光移向门旁那台上下铺的脚梯。
b.
红礁区的清晨带有一派得天独厚的朗润，在岛南的高等住宅区尤甚。晨雾分道薄下来，山林中那些四季不凋的颜色便逐层鲜明，连山顶一座不知哪朝的弃庙也流露出活泼的神气。另一边，路灯沿车道成片地熄灭，在几公里外的立体城区，这种景象将壮观如一场灯火表演。
红礁经济署副长卢枭不紧不慢地驱车驶上主干道。他没有把方向盘交给城市智能交通系统，这并不只是因为行车的目的地在城外的工业区，实际上，卢枭至今保持亲自驾驶的习惯纯粹出于兴趣。卢枭今年四十岁整，半白的头发精心梳理过，身上任何一道衣缝都熨帖得体。他一向独身，俨然除了自己收养的两个假期回家的孤儿外再没人了解个人生活的主，却并不像表面上那样疏离人情——相反，卢枭在上下级间评价颇高，他被赋予的另一个身份“红礁区督察总长”便是一定程度上的明证。
督察总长是个隐秘职务，负责总管全岛劣等人的产生、管理和监督事务。从战后劳动力紧缺的年代开始，各单位实行末位淘汰制度，并上罪犯与特殊人群形成底层劳动力，是谓“劣等人”。卢枭此行的目的地是位于东工业区的回收工厂，它是典型的由劣等人劳动力驱动的城市齿轮。
地平线上露出棱角，那是空中纵横交错的干道：立体城区近在眼前了。卢枭摁关了天窗，继续开车。
a.
冉桃，十二岁，劣等人，服役于“红礁东工业区青少年工作中心”，正在尝试出逃。
她踩着脚梯最上方的横栏，离地至少两米，离门上方敞开的气窗直线距离一米，中间的地上铺着她自己床上拽下来的被子。气窗是用机关打开的，冉桃为这一刻筹备已久。她深吸一口气，将胶鞋踩上面前上铺的床角。
“抱歉，”她默念道。床铺的主人好像只在某天对她说过一句脏话，但是没关系了。
她最后一次环视这间脏乱拥挤的宿舍。一个月没找到能搭话的人固然糟糕，但此时无可牵挂是好事。这十几个沉睡的女孩都和冉桃一样是劣等人，她们有几个曾经是少年犯，大部分是从各自的学校被淘汰出来的普通学生。冉桃呢，独个儿地属于那个“特殊人群”。
她是个“士兵人”。
此时她留意着不让宽大的连体制服和口袋里的重物（一串用发绳绑紧的钥匙）发出声音，在床角上轻轻一蹬，腾身横跨到了门沿上，接着在气窗的缝隙中翻转身体，抓住门沿荡到门外无声着陆。这一串动作对她来说像走路一样简单：小时候在山林晃荡的日子功劳不浅。问题是现在她够不到气窗了，这样一来，大敞的气窗外加地上的被子会在六点起床铃声响起的时候将她的行踪暴露无遗。
不过并不是需这要考虑的问题，那时她早就离开这里了，至少她自己是这么相信的。冉桃后退着离开宿舍的门，轻手轻脚跑向走廊尽头的第一抹蓝色天光。
b.
在东工业区的事务只是今天的第一桩，晚些时候还有北区士兵人罢工抗议的残余等待处理。“战争中的士兵，和平中的强人”，不知哪个年代的媒体曾这样评价士兵人。事实是，依照集团国近年的政策，这些体格和感官得到强化的“战争产物”大部分已被划成了终身的劣等人，有关他们的麻烦事在卢枭的办公桌上层出不穷。今天甚至不是卢枭的工作日，好在为繁重的事务而焦虑从来不是他的风格。
他仍旧不紧不慢地驶向城区与东工业区之间的岗哨，老式手表在抬腕时指向五点整。应有的证件已在挡风玻璃内码好，身着军服的守卫对他并脚行了个礼。
汽车驶进了东工业区。
a.
冉桃在一扇着了锈的墨绿色大门前驻步。
她掏出口袋里的钥匙，迅速抽出其中最大的一把，心跳得像夏天狂乱的雨点。宿舍里见过的种种私人物品向她表明她绝不是第一个光顾这间违禁品仓库的人，但此刻她一直以来的信心有点值得怀疑：亮着灯的门卫室距离她所站的位置只有几步之遥。冉桃小心翼翼地转动和抽出钥匙，踮脚侧身从门吱呀张开的窄缝转进门内，在合上门时死命按住门把手，这样关门就不必发出声音。沉重的铁门关严了，冉桃试着按把手，按不动——但把手下的钥匙孔告诉她不用担心被锁在仓库里。她揣好钥匙，竖起耳朵侦测动静。
面前是条逼仄而陡峭的坡道。光线很暗，黢黑的阴影盘踞四围，坡道尽头或者转角处正在漏水，孤零零打出一串回音。情况安全，但冉桃左胸口揣着的雨俨然从瓢泼变成了滂沱。
“快点去拿上该拿的东西，”她突然深吸一口气，飞快而小声地对自己说，“然后就可以去找姐姐和冉燃了。”
c.
“红礁区青少年工作中心”宿舍楼的门卫正在打瞌睡。几年来他一直强迫自己保持警觉，但这些日子他意识到自己确实上年纪了。
在他面前的某个显示屏上，一个散着及肩发的女孩正扶着墙沿幽暗的坡道下行。仓库坡道的设置是渐缓的，女孩越走越快，最后几乎是蹦跳着闪进了另一幅更为开阔的场景。她站住擦干自己的胶鞋，然后仰着头张望了一番。她显然没有发现隐蔽在仓库高墙上的微型摄像头。
只不过门卫仍在打瞌睡。
a.
冉桃在一片粘腻的红光里穿梭，很快找到了属于她宿舍的集装箱状仓库隔间。插入钥匙，转动，门前红色的指示灯跳转成绿色，一股霉味混杂着人间百态的气息扑面而来。她迫不及待地跳进库房里，寻找她被封存了一个月的宝物。
——这就是了。
冉桃的家当躺在门旁不远处，安静地迎上她的目光。那里有她的运动裤和旧T恤，粉色连帽衫，以及包在里面的最重要的录音纸日记本，它是冉桃与至今最要好的朋友道别时收到的礼物。她快步冲过去，首先剥出日记本塞进怀里，这才照从前收到的叮嘱开始换衣服。
冉桃过去没少因为平衡感的发挥失常而吃苦头，不过她怀抱日记本单手去脱胶鞋时显然忘记了这一点。没等反应过来，她的半侧身子已经撞在了仓库门上，后者呼啸着撞上仓库的墙，带出一声石破天惊的巨响。
登时，红光漫天。
ac.
警报响了！
门卫猛地惊醒，警铃声从四面八方刺向他的耳膜。眼前违禁品仓库的监控画面已经被警报灯照成红彤彤一片，他眯眼扫视了一番，看不见人，该是躲起来了。但是重击仓库门触发的警报不会有错，又有一个妄图窃取私人物品的学员落入指掌之中。
他去摸腰带上的钥匙，挂扣是空的，他惊出一身冷汗加一声骂，连忙拖开放备用钥匙的抽屉——好在那里的一串还在。但门卫已经悬起了一颗心，抓起钥匙直奔几步外的仓库门。挂在腰上的这串钥匙只在几年前失窃过一次，猜怎么着？那崽子后来成了至今独一个逃出工作中心从此不知所踪的劣等人，门卫为此受了一笔狠罚。
他三步并作两步冲下坡道，比平时更为腿脚麻利地在仓库里巡视，一边大声念着些唬人的词儿。警铃和警灯已经被他摁灭了，仓库宽敞的空间里只听得见门卫刻意放轻的脚步声。女206室的仓库门是开的，但里面已经空无一人，麻烦的是仓库里地形复杂，从各室的仓库隔间到隔间之间堆放的成山杂物，犯人可能藏在任何一个地方。但是不要紧，门卫心想。他已经把坡道口的卷帘门放下来了，现在任谁也逃不出如来的手掌心。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太安静了。门卫心里有点发毛，他在两列隔间之间的过道站着，攥紧了那支随身的警棍。
突然，一个人影——粉色的——在昏暗的过道尽头一闪而过，紧接着就是叮叮咣咣一连串声响不绝于耳。确实不过是个206室的姑娘，这个念头让门卫信心倍增。他谨慎地留意着四周冲上前去，停在人影方才消失的拐角。
没有人在这里。许多件废弃的炊具东倒西歪地躺在地上，它们原先是整齐的高高一摞，门卫亲自垒的。团在成堆铁锅上的是一件粉色的小码连帽衫，帽子里兜着一串用发绳绑紧的钥匙，正是从前门卫腰上的那一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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冉桃蜷在某条通风管道里，大气也不敢出。多亏转动的警报灯让她得以看清这处入口，又多亏（她最喜欢的）帽衫和钥匙砸出的响动以及自己的五短身材，她总算能藏身于此而躲过一劫。先前的计划正式宣告破产，接下来只得且慢且行。冉桃抱紧用T恤和运动裤裹严实的日记本，咬住嘴唇思索片刻，便沿着通风管道不回头地爬了下去。
在后来，以及更远的后来，冉桃都没有再遇到过比这更容易让人患上幽闭恐惧症的情境。迈出第一步时，她摸到了一只麻雀的尸体：事实证明通风管道里散布着许多这样的冤魂，好在昏暗肮脏的中段稍微少些。冉桃把日记本贴在怀里，紧紧贴着摇晃作响的通风管壁缓慢挪动。路程并不长，而且幸运地全无岔道，但冉桃在望见管口栅格里流进来的自然光的一瞬还是如释重负地扑了上去，几乎忘记了绕过管口再次密集起来的小动物尸体和枯叶。
管口的盖子可以打开，冉桃立刻发现自己身处地面以上四五米的高度。但附近高度接近的蓝漆隔断网令这种处境不成问题，冉桃灵活地在管口调转身体角度，一个跨步将自己送上了隔断网顶端的横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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宿舍楼门卫已经通知了校区的所有警卫室。他在转角处与主楼两个年轻门卫会合，抬眼就看到了惊险的一幕：一个散着栗色及肩发的学员在离地少说四米的隔断网顶杠上晃晃悠悠站稳，就这么站着扫视校区的这一隅。
那女孩看到了他们，显然吓了一跳，脚下倒是仍然很稳，三两步蹿下隔断网钻进了盲区。直觉告诉老门卫这是个士兵，他当机立断抄起对讲机通知岗哨，又冲两个瞠目结舌的新兵门卫吼：“追呀？”
士兵人如今在这里已经很少见了。但她跑不掉，老门卫心下这么安慰自己，现在校区到回收工厂外围都有人把守，她就是翻得出校区也要被抓回来的。他竭力跟住两个年轻人的脚步。那丫头跑得兔子一样快，专找难走的地方钻，好在前方是片开阔地，三个人得以喊着话咬紧她的背影。栗子色头发乱飞的背影在前面拐了个弯，飞身攀上封锁操场的隔断网。“找钥匙！”老门卫喘着气吼，“操场的钥匙！”
然而已经晚了。那女孩迅速翻过高耸的隔断网，和她几年前成功了的前辈一样直奔操场角落那棵还未修剪的老梧桐。
b.
卢枭在工厂附近的路上绕了几圈，最终把车停在了一块偏僻的区域。一道石灰高墙矗立在他停车的位置附近，向后延伸至不知所终。嵌入墙顶的碎玻璃在车灯里隐约反光。在围墙的尽头，梧桐的一段树冠安静地探出墙外。
a.
不行。
冉桃又跳了跳，仍然够不到最低的树干。墙角又粗又光滑的老梧桐凛然展示出不可侵犯的架势，何况她还抱着日记本。背后三个门卫的威胁声底气渐足，紧接着传来了隔断网上的门被旋开的声音，冉桃回头看了一眼，毫不犹豫地向旁边跑去。十几米外的那棵香樟更愿意帮忙，门卫们的声音迅速移动到操场中央时，冉桃踮着脚踩上了布满碎玻璃的拱形墙头。
没时间走更稳妥的路线了。操场口又加入了新的声音，最近的喊话已经逼近脚后跟。冉桃迅速扫了一眼墙外夸张的俯角透视，四下无人。
她闭上眼睛，纵身跃入两倍于身高的半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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