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
小姑娘打量着面前这名男子——有着高大却一点也不骇人的身材，轮廓逆在光里却有种说不清温柔，还给人太阳一般暖暖的气质……思量许久，终是一口干脆地叫出了：“虹叔叔！”
“……”虹猫对眼前这个不过五六岁的小姑娘称自己为“叔叔”感到十分诧异，接着几乎微不可闻的勾起嘴角。“我比你可大多了，你既是江城一带人……你就叫我‘虹爹爹’罢。”岁月并没有在虹猫的声音里留下太多痕迹，甚至还凝炼出了一份沉稳。
“……虹、虹爹爹。”小姑娘满脸的不可思议，却还是顺从地唤了一声，声音像是上元节圆滚滚的芝麻馅儿元宵，煞是讨喜。虹猫心中微微一动，“虹爹爹这就带你回家！”
小姑娘倏地被一双有力的大手高高举起，她只觉得那天的上元节原本离自己很遥远的璀璨灯海一下子绚丽进了自己的心里。
其实“家”在哪里呢？虹猫也不知道。这些年是怎么过的，他自己知道。
家么？
……

二
“虹爹爹去追月亮了，元霄勿念。”不知是当做镇纸还是什么原因，那支虹猫向来不离身的步摇此刻就压在信笺上。偶有微风从纸窗里钻进来，轻轻撩起了泛黄的信笺，俱是静静。
似乎一旦人去楼空，竹林里的时间又开始加倍飞速地流动起来——元霄走出屋子，发觉当年青翠精致的竹屋小院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染上岁月斑驳，变成了时光里的陈迹。
手里握着虹猫留下的纸条，元霄的心如已经开始萧瑟的竹林里随风飘零的竹叶一般，扑簌簌地掉落，并且一触即碎。
从小到大，元霄的应激反应早已被虹猫训练得较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有过之而无不及。可是这一次，当她面对突然空无一人的家，她再没能淡定自如，而是失控地大哭起来。因为她知道，她的虹爹爹再也不会回来了。
又是一阵清风经过竹林，竹叶便洋洋洒洒地在空中飞旋，于是思绪随着这漫天飞舞的枯叶蝶一同被扬起。
过去种种，昨日重现。

三
“虹爹爹，你到底是什么身份啊，怎么这么有钱！”
“嗯？怎么突然问这个？你爹爹我只不过一介山野村夫罢了。我要是有钱，咱们俩现在怎么还在这一隅竹屋里呢？”
“可是虹爹爹，我们先不论别的，就说您平日里随身带着的那支步摇，那么漂亮，价值一定不菲，和、和……”
“和我的打扮一点也不符？”
“……嗯。”
“其实，这不是我的步摇啊……”
一如当年自己一直“赖”在那座气派的宫殿里，总会被他们调笑，即使被调笑，自己也是非常幸福的。然而自己为什么会离开呢？他从那朱漆大门之中离开过多次，却又回来。最后一次为什么离开？他想不起来了，抑或是他并不想想起来。
回忆真的会让人头疼的。

四
虹猫有时候在想，是不是自己把元霄的脾性教养得太像男孩子了。
是不是和当初起的名字也有关系呢……
一个姑娘家，不过双十离家出走竟然一走这么长时间。这孩子，竟然也不想家么……
接下了长虹剑，就注定要在江湖中行走，元霄这孩子的未来，充满了无限可能。
那天元霄倔强的背影又让他想起了很多很多。比如，对于她，自己当年是否也只留下了这样决绝的背影？
他又掏出步摇，依旧流光溢彩，而自己已然迟暮。物是人非事事休。仿佛他握着的不是一支步摇而是一段往事。那时年少轻狂，恣意潇洒。可是，当他将一生的光和热在青春时期尽数燃烧之时，从未想过之后还会剩下些什么。人的一生并比不上已经升降了亿万年的太阳那么长久和持续，不是吗？
又是一年春暖花开，后山的各种花争奇斗艳，引来穿花夹蝶阵阵。虹猫独爱一棵不知名的小树。树干约莫碗口粗细，在绿叶刚刚冒芽的时候便已开满了淡粉色的小花，比桃花大，却又比杏花艳，就像自己和她之间的情感，到最后也不明不白没能说清。
一阵暖风拂过，花儿自枝头翩翩而下，一时间迷离了虹猫的双眼。虹猫小心翼翼地拈起一朵落花，在盛春你的花期就到头了么？虹猫喃喃。看着掌心的花儿，虹猫忍不住用指腹轻轻摩挲，花瓣十分娇嫩，像极了某人的脸颊。他又把小花轻轻在自己挂着胡茬的脸上碰了碰，是他多年来不曾感受的温柔。
虹猫细细看着，忽觉心酸。却发现粉嫩的花瓣边缘开始有些泛黄，是不新鲜了的表现。虹猫心中一惊，连忙将小花轻轻放回草间。美好的事物都不长久，是自己的温度伤害了它。
暖日当暄，醉意朦胧间虹猫似乎握住了一只比花朵更加柔嫩的手。

六
元霄从来都不知道虹猫在做什么以及曾做过什么。虹猫那戎马辉煌的过往已经成风，有她参与的不过十几年的岁月。
自从虹猫出现在元霄的生命中，她就知道，自此她永远离开了每天饥一顿饱一顿，在街头卖弄那一点拳脚的流浪生活。
虹爹爹曾经自嘲地说，现在不过是一个老流浪汉带着一个小流浪汉生活。可是元霄不这么想，有虹爹爹的地方，就有家。
虹爹爹教她识字教她为人处世，教她功夫教她做人，教她成为更好的自己。
“元霄此生一定努力做到无愧于虹爹爹，不负您的教导 、无愧于天地！”
“还有一件事……不要做愧于自己的事情。”
及笈那天，元霄隐约觉得有她不知道的事情一直使虹爹爹久久不能忘怀。
总归是自己对于虹爹爹了解得太少。

一直站在门口的逗逗叹了一口气，把药放在桌上，“小元霄，我要给虹爹爹换药了，麻烦你先去准备一些热水好不好？你虹爹爹躺了这么多天也该好好洗洗了。”

八
“……我说虹猫，这些年了，你的性子终于有些变化了？”起初逗逗麻利地揭开纱布换药擦拭，到脸的时候，他突然停下了手里的动作。
不知什么时候，虹猫已是满脸泪水：“逗逗……你这个疑问句怎么听着像肯定句啊……”虹猫的声音有些嘶哑。
“……你昏迷的这些天我们一直都在呢……如果那一天你也守在……玉蟾宫里……”
“大奔他们都来啦？……那是他们信任你的医术……”
“那么就你，宁肯不陪在她身边非要去找什么传说中的解药？这么说来还是你信不过我？”
“我……我只是想为她做点我可以做的事情……我赌不起……”
“可是事实呢！算了，跳跳已经骂过你了，我就不说什么了。”
“跳跳那几句话我到现在还记着呢……是我亏欠她太多……”
“……虹猫你啊，这两天住在这儿，我发现你们俩这日子过得挺不错啊，现在的生活你还满意吗？”
“有什么满意不满意的……人都不在了……”虹猫就这么仰躺着，任泪水滑进嘴里，苦涩的味道。
“你小子，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你救回来，你可别再给我添堵啊！”
“……虹猫，这可不是你的作风。想明白总归比一辈子糊涂要好，无论对象是谁，是否已经改变，对自己来说难道不是一件好事吗？”逗逗说着，眼中浮现出灰衣短打的少女的身影，神情并没有痛苦的样子，眉间是坦然之气。
“你到现在不也是未娶……”虹猫有些不服气。
“你让我这一把年纪了去勾搭良家少女？本神医一心扑在事业上，无暇顾及其他。再说还有你们这一群，整天净给我找事做，我哪有时间啊……咳，好吧我知道你不是这个意思，但是想通了和放没放下是两回事，一些事情看淡了并不代表在心里淡了。只是当再次回首的时候，心里的感觉就不一样了啊。”逗逗轻松的笑笑。
“感觉这么多年，就只有我还停留在原地……”
“所幸你终于开窍喽……”逗逗将热帕子丢在虹猫脸上。
“嘿！”虹猫一把抓下手巾，二人再次四目相对，眼中俱是熟惗和一些说不清的东西。失落了那么多年的东西总算一点点补回来了。
“最出乎我意料的是元霄被你养得还挺不错，你们爷俩过得也挺好嘛……”
屋外的元霄听见屋里传出阵阵笑声，觉得阳光更加明媚了。

八
元霄有两件事很庆幸，一件事是虹爹爹从来不因为自己年纪小就说“其实这里是……算了，你还小，听不懂……”，诸如此类的话。而是会将一件事解释得清清楚楚，因为虹猫坚信孩子都是有灵性的。
另外一件是自己的虹爹爹几乎没和自己脸红脖子粗过一次。自己也从没见过虹爹爹生气。那天泥丸村的小杨又拉自己在一处诉苦。自己的父母如何与自己合不来啦云云。
幸亏有虹爹爹做坚实“后盾”，让自己可以安慰好朋友，元霄看着苦水滔天的小杨如是想。
“你又没和你家那位虹大叔吵过嘴，你能设身处地地明白我们的心思吗？”一旁的芒芒突然说道。
大约是虹爹爹性子太好了吧，怎么都和他吵不起来。
突然，元霄开始盼着和虹猫可以有机会争执，但她没想到这一天来的这么快。
记忆的终点最后落在了那一天。

她紧紧地捏着信笺，突然，心里闪过一念，这白纸黑字，既是虹爹爹临别留言，也可以算作是他对自己的承诺——他终于愿意去追寻月亮，拥抱月亮了。元霄抽抽鼻子，心头一酸，泪珠又涌出，不知是悲伤还是欣慰。
只是有缺憾，只是有缺憾……

十
“虹爹爹不喜欢月亮么？”
“喜欢啊，月亮很美，人人都喜欢……我，我一直都在追逐太阳，被它灼得遍体鳞伤也不曾回头，我只是知道这样从未回头等待的自己永远没有资格，也永远拥抱不了身后的月亮罢了……”
当时的小元霄并不理解虹猫的话，只是她看见了虹猫神色中的悲切。
“唔……我叫元霄，那我来抱抱虹爹爹好不好？上元节的月亮最好看了，虹爹爹不看太可惜了呀。”
终（大约是3月11日构思片段，12日起稿）
于三月二十五日00：37正式完稿
路灯在江城

为什么楼里会有两条莫名其妙的消息……

看来后记啥的要拖到周末才能完成了，不过楼里的亲们太少，应该没什么银关注吧（望天……）

后记终于出炉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