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是一杯辛辣又滚烫的高度白酒,我刚吞咽入喉,两眼就不禁泪流!
青春是一杯辛辣又滚烫的高度白酒,我只抬鼻微嗅,内心便砰然颤抖;我刚吞咽入喉,两眼就不禁泪流。那些年,与我同饮共醉的朋友,回首青春,是否已找到不醉不归的理由?
一
北京五月的夜晚黑得深沉,只有闪烁的霓虹,却不见月光。
我自斟自饮,手中端满杯的白酒。这是1996年酿造的浠水天宝特曲,老酒泛黄,唇齿留香,从喉咙到心头都是故乡的佳酿。此刻,忘记眼前的苟且,唯有诗和远方。酒不醉人,心已向往,光影仿佛倒回20年前,13岁的少年在山坳中仰望苍穹,月洒清辉,繁星漫天。
我有一壶酒,上下两千年。纵横三万里,举杯四人贤。
21岁发愿写鸿篇巨制,16年游历32州,5年著书立说,5年修订增删,26载心血,47岁功成,此人不是司马迁,不是徐霞客,而是湖北天门人陆羽。中唐时代,陆羽以世界首部茶专著《茶经》被誉为“茶仙”、奏为“菘圣”、祀为“茶神”。
公元760年前后,云游四方的陆羽驻足浠水兰溪,“近河面陡峭石壁之下,有瓮口石穴,约深三尺,泉自其中流出,清澈见底。以水烹茶,味极甘洌”,遂将此水定为“天下第三泉”。唐代宗时李季卿官湖州刺史,遇陆羽,见后者有笔记写道:“蕲水兰溪石下水第三,乃二十水中之一水也”。时至今日,故乡溪潭坳河边的峭壁石上仍留有“天下第三泉”雕刻,只可惜泉已干涸,仅留“茶亭”一座。
茶为涤烦子,酒为忘忧君。陆羽不仅饮茶,也喝酒,书法大家颜真卿出任湖州刺史时与陆羽等“江东名士”留下不少饮酒诗篇,其中《七言醉语联句》有云:“逢糟遇麯便酩酊,覆车坠马皆不醒。倒著接離发垂领,狂心乱语无人并。”最后一句“狂心乱语”即谓陆羽。《茶史》辑有《陆羽事迹十一则》:“陆羽茶既为癖,酒亦称狂”。
我愿在“天下第三泉”的泉口与“酒狂”陆羽醉倒于中唐的夜风中。你26年磨一剑,只为一杯茶。我跨越千年陪君子,唯有一壶酒。不为慕名,也非茶事,鄙夷权贵、淡泊财富者,千百年来能有几人?被名利权钱奴役的凡夫俗子应敬你一杯,只为你存世不多的诗作遗珠——
《六羡歌》
不羡黄金罍,
不羡白玉杯,
不羡朝入省,
不羡暮登台;
千羡万羡西江水,
曾向竟陵城下来。
至情至性,毕生所求,只为一杯水。
一杯沧海。
陆羽离开浠水将近百年之后,另一位才华横溢的诗人慕名而至,只是身负名利心,满腹凌云志,眼神中充满落寞惆怅。
公元844年暮春时节,杜牧在两岸开满兰花的河边散步。流水飞逝,壮志未酬,他以屈原自况,不禁悲从中来。
《兰溪》
兰溪春尽碧泱泱,映水兰花雨发香。
楚国大夫憔悴日,应寻此路去潇湘。
这一年杜牧41岁,由比部员外郎外放任黄州剌史整整两年半。时当盛年,却落魄至“鄙陋州郡”为官,即便傲立于惊涛拍岸的赤壁,亦满腹“东风不与周郎便,铜雀春深锁二乔”的感伤,怀才不遇的忧愤布满他在黄州时期写下的诗行。
我愿在晚唐烟雨中与杜牧相遇,就在浠水兰溪河畔,席地而坐,抵足而饮。入世太深名利重,出世方知万事空。休管唐武宗的内忧外患,莫问余生八年的宦海沉浮,愿你拿出“借问酒家何处有”的洒脱豪迈,痛饮何须杏花村?兰溪水碧花香,自有美酒醉诗人!
兰溪流水淌过235年之后,又一位文豪被贬谪黄州为官。1079年,苏轼因“乌台诗案”入狱103天,被发配为黄州团练副使。国学大师钱穆评价苏轼“一生奔走潦倒,波澜曲折都在诗里见”,不过,牢狱之灾却令他看透官场倾轧,心境更豁达,思想更成熟,常有豪情逸致在词赋之中。
《西江月·顷在黄州》
照野弥弥浅浪,横空隐隐层霄。障泥未解玉骢骄,我欲醉眠芳草。
可惜一溪风月,莫教踏碎琼瑶。解鞍欹枕绿杨桥,杜宇一声春晓。
苏轼春夜在浠水骑马,路遇酒家。三杯两盏渐醉,欲策马渡溪又不胜酒力,干脆解马鞍作枕,醉卧绿杨桥头,春宵梦醒,杜鹃啼叫。诗情画意中,几多潇洒,无限从容,充满“一蓑烟雨任平生”、“也无风雨也无晴”的旷达淡泊。
我三十有三,却常怀旧,看似无欲无求,实则颓废消沉。苏轼42岁遭难,却心怀“尊主泽民”之念,逆境奋发,谪居黄州四年迎来创作高峰,时常抒发“人生再少”的豪情壮志。
《浣溪沙·游蕲水清泉寺》
山下兰芽短浸溪,松间沙路净无泥,潇潇暮雨子规啼。
谁道人生无再少?门前流水尚能西!休将白发唱黄鸡。
我愿执一壶“绿杨桥”,在绿杨桥头的酒馆与苏轼举杯豪饮。解鞍欹枕,醉眠芳草。杜鹃报晓时,各自分别。策马扬鞭奔前程,不破楼兰誓不还。
酒未醉,梦渐浓:
30岁的陆羽,41岁的杜牧,42岁的苏轼,还有33的陈润,四人围坐在“兰溪春尽碧泱泱”的兰溪河畔,醉饮“天下第三泉”酿造的“绿杨桥”,不事权贵,不求名利,把酒问青天,今夕是何年?管他哪一年,多少岁,东坡先生说得好:“谁道人生无再少?门前流水尚能西!休将白发唱黄鸡。”
人近中年,名利心日重,欢喜心渐远。身处喧嚣闹市,站在摩天楼顶凭栏远眺。栏杆拍遍,微信翻尽,世间朋友万千,知己又几人?
二
我酒量不佳,但酒龄很长。
孩童时,十岁之前,邻居长辈婆婆去世,宾客盈门。半秒之前还跪地嚎啕大哭哀悼的亲友乡邻,坐上酒桌立刻把酒言欢,推杯换盏,不论逝者长短,只说鱼肉咸淡。酒席正酣,司仪突然扯着嗓门高喊一声“孝子叩谢”,但听“咣当”一声杯碗碎,家属呼天抢地的哭声顿时响起。最后的告别时刻已经到来,酒桌上的壮汉们停杯起身,拿筷子杀一块油晃晃的熟透的肥肉,迅速围住棺木,绳索如飞针走线捆绑。长子骑棺,16人抬棺而行,送别的队伍逶迤绵长,从门口一直延伸到祖坟山上。
我少不更事,心无感伤。待酒桌空无一人,我偷偷斟满一杯白酒,学大人豪饮的模样仰起脖子一饮而尽。喉咙像着火似的油煎鼎沸,胸口、胃里有波涛在翻滚,我咳嗽一声,两眼呛出泪来,半天都没抹干净。然后悄悄溜走,去追赶送葬的队伍。
这是我第一次饮酒,白酒。家乡人称“纯谷酒”。
谷子黄时,鱼香虾美,正是喝啤酒的好季节。农忙时节搞“双抢”,抢收抢种,互帮互助,主家要善待帮忙的四邻八舍。中午有扯粑,像北方的驴打滚,糯米蒸熟,拿木榔头在石臼里捣成泥,然后揪成拳头大小的团子,往铺满芝麻、白糖的簸箕里一滚,抚手搓揉,入口劲道香甜,百吃不腻。晚上的酒席最热闹,也最热情,每户都恨不得拿出年夜饭的标准,除了鸡鸭鱼肉,各种新鲜时令蔬菜摆满饭桌。啤酒是金龙泉或者行吟阁,拿白瓷碗斟满饮尽,然后饱嗝一声,笑眯眯的憧憬秋天能有个好收成。
我暑假经常以帮农忙的名义在朋友家常住。上午割稻插禾,泥巴满身。下午湖中倒影,采莲抓鱼。晚上有最值得期待的宴席,望天湖里的鲫鱼、泥鳅、黄鳝、龙虾,咬一口嘴角流油,左手一抹,右手端满杯的啤酒咕咚咕咚饮尽。有天晚上醉醺醺,与同伴爬到低矮水泥房顶,明月皎洁,水银泻地,我们说了一夜酒话,谈理想和愿望。佛晓鸡啼,薄雾升起,我仍无睡意。朝霞偷听了我们昨夜的谈话,面色绯红的穿过地平线,爬上屋顶,又亲吻大地。
那一年我念初二,读闻一多《最后一次演讲》时怒发冲冠,热泪潸然。闻家铺村就在望天湖对岸,我在先生的《故乡》中读到了望天湖,磐石之心写满思念柔情:
白波翻在湖中心,绿波翻在秧田里,
有没有麻雀在水竹枝头耍武艺?
……
神山上的白云一分钟里变几次,
可还有燕儿飞到人家堂上来报喜。
……
我要听门外的水车终日作鼍鸣,
再将家乡的音乐收入心房里。
……
我要看家乡的菱角还长几根刺,
我要看那里一根藕里还有几根丝。
……
小镇青年那时还不知异乡思故土的情味,每日临窗远眺,看兰溪河水奔流汇入长江,心绪飞到万里之外,总幻想去大城市闯荡。有风的日子,窗口经常飘过一阵阵酒糟发酵的清香,它是不远处的酒厂里高粱、稻谷高温蒸馏后的混合气味,通过长长的红砖烟囱弥漫到无尽远方。
上学、放学路上,我经常路过那条林间小路,从酒厂的铁皮大门望进去,工人肤色黝黑发亮,光着膀子汗流浃背的忙碌。那时我才明白,每一滴白酒背后藏着千万颗粮食和千万颗汗珠的辛勤劳作。
时间是最懂人心的酿酒师,稻谷成熟,我正成年。
高中时代我结识了一帮相交至今的朋友,这些年来,我时时回望:
红瓦白楼有高墙,绿池塘,蛙声催秋凉,夏风夕阳薄衣裳。几度秋风几度霜,清晨早起往操场,国歌响,红旗扬,七子之歌有离殇,母思儿望百年过,先生声声道归航。十年八载,千里万方,有时想,有时忘。那年东南角,二楼小窗,抬头望天上,月也圆,星也亮。冬日寒风过,一曲黄家驹,青春多迷茫。
高二那年冬月,我17岁生日。中午的阳光很温暖,我带头翻出高墙,跑到小饭馆请大伙儿吃饭庆祝。兄弟们凑钱送我一双四十多块钱的篮球鞋,我请大家吃七荤八素的满桌菜,却买不起摆满桌子的酒。无酒不成席,我站起来边煽呼边挑逗:“今天之后都是成年人,要喝就喝白的,啤酒没有!”十之八九都没喝过白酒,却不愿示弱,卷起袖子高喊端上来。几块钱一瓶的浠水高粱酒这样上桌了,分匀斟满,先小口抿,后大口干,喝得脸红心跳,步缓声高。
当场没有人喝倒,好几个人睡了整下午的觉。
多年以来,每逢围桌喝酒,兄弟们言必称师父,那年带着大家开启人生喝白酒的新纪元。只是青出于蓝,后浪逐前。我落得虚名,酒量却一般,好在知根知底,逢酒不劝。兄弟不在酒量,在体谅。
大学之前我不吃辣,武汉人的味蕾无辣不欢,四年学问没长进,酒量没提升,吃辣却不含糊。夏天的油焖大虾,冬天的羊肉火锅,一年四季热干面、鸭脖子,哪一样都能辣得大汗淋漓,不管是赤膊裸体还是棉袄羽绒,不辣出汗来不算请客吃饭。随着活动半径扩大,酒的门类开始从浠水走向湖北:稻花香、枝江大曲、白云边……时至今日,我都觉得这些湖北酒都一个味儿,与老家的天宝酒隔不开一杯牛栏山二锅头的差距。
北漂八年喝惯了二锅头。年轻气盛时,2009年冬天,我从一家业内知名的出版机构离职,与两位同事兼文友饮酒作别。火锅沸腾,小店清静,每人怀抱一瓶牛栏山二锅头,在激扬文字中,在豪言壮语间,抬起瓶底一滴不剩。
握手告别时,寒夜北风起,昏黄的路灯躲在雾霾中,忽隐忽现为我照路。我心里很敞亮,从酒馆门口出来,我就认准脚下是一条通往文学之路。它曲折,坎坷,甚至迂回绕很远的路。我不怕,只要心是热的,就不怕路长。
无论职场还是商场,喝酒能到如此开怀尽兴的感觉屈指可数。我们在疲于奔命中变得孤独,酒桌上三言两语很容易引为知己,恨不得抱头痛饮。杯箸停,落叶飘,南北东西,各自别离。知己是天边的秋风,知己是秋风里的一丝凉意。
其实,每个男人都有一位知己——自己的父亲。不管你是否承认。
我也是这两年才明白这个道理。
三
夜已深,一个喝醉酒的中年男人醉醺醺的躺在床上,指手画脚,让儿子倒茶,让妻子打水。儿子慌张,茶水泼洒,父亲翻身起来脆亮一耳光,然后倒头继续睡觉。
从小到大,我经常在类似的情节中从噩梦中惊醒,然后庆幸父亲没有睡在身旁。这两年旧梦不再,或许是因为我开始理解父亲。
父亲三岁丧母,十八岁失怙,幼年自立,也养成散漫习气。既是远近闻名的青年教师,也是众所周知的乡村酒徒。从记事起,家中没断过朋友,酒桌未停过杯盏,我常被中途唤去买酒,还有些花生、茴香豆类的下酒菜。心不甘情不愿。父亲威严,要么我端碗饭夹几个菜靠桌子边吃,要么等酒终人散再吃饭,总之,丰盛的菜肴我吃不上两口。
酒量大的人常醉。在我记忆中,父亲没有不醉酒的时候。80多岁的外婆常和我唠叨往事,每年都在重复同样的故事,精准到一字不差,每个细节又清晰得仿若昨日,我每次都像第一次听那样好奇。说到父亲,她会略带嗔怪嗜酒的女婿,喝起酒来不要命。小舅结婚那天,细雨,父亲喝了这辈子最多的一顿酒,然而三天两夜昏迷不醒,三代人守在床边,神色焦虑;亲朋好友隔三差五探望,摇头而去。那时我十一二岁,心里只有恨,没有怕,觉得幼年自尊的脸被父亲丢尽了。父亲醒来之后,没过几天又端起酒杯。每次提起这段往事,外婆都会下意识拍拍心口,有些后怕。我才懂得,那年如果他一昏不醒,我还要比他提前七年体会他当年撕心裂肺的疼痛。
恨不只是丢脸,还有打脸。父亲非常严厉,他嗓门大,面相凶,动手打人不分轻重。我少时有些顽皮,没少挨打,喝酒之后他下手更重。有一年夏夜,不知何故,惹他动怒,像老鹰抓小鸡一样把我拎出门外,然后大门紧闭。我在黑夜里嚎啕大哭,却听到门里父亲训斥母亲不准开门。绝望之下,我倚着石门墩,哭着拍响门环。大伯咳嗽着从屋后赶来,只高喊一声父亲姓名,他就迅速起床开门,我上床睡觉。
长兄如父,父亲怕大伯。大伯是我的守护神。神总是很早就抛下信徒,在高天庇佑。
大伯去世时我还不到十二岁,一个艳阳高照的冬天。父亲留下了这辈子最多的一次泪水,也是我第一次见他流泪,铁骨铮铮的硬汉,流起泪来像个孩子。几年后他又一次流泪,在酒桌上想起他的哥哥,还有那些兄弟三人相依为命、肝胆相照的日子。
同样的场景后来在我身上重现。2010年春节,我去看望角落土砖房孤寡的大妈,刚进堂屋,抬头就望见新挂起的大伯的遗像。站立端详许久,大妈问:“像吗?”我说“不像”。大伯长我四十左右,我记得他鹤发银须,精神矍铄,总是驼着腰,偶尔干咳几声,说话细声细气,和善慈祥。相框中应该是他年轻的模样,发黑如墨,目光炯炯,血气方刚,显然是镇上画工临摹其形却不解其神,生硬而古板,看起来有些陌生。大妈打趣说:“怎么不像,你大概是不记得了吧?”我怎么会不记得呢?尘封15年的过往骤然呈现,历历在目。
那天晚上,我和父亲一起在二伯家吃饭,就没喝多少,我却有些无法消解,满腹心事。散席后,径自还家,倒床而卧,醒来已是次日清晨。母亲说起我昨晚的酒疯,还有些心酸:“你昨晚喝醉了不说,还嚎啕大哭十来分钟,口里不停的喊大伯,我和你爸都劝不住,闹了半个多小时呢!”记忆就像开瓶的白酒,时间越久劲道越足,奔涌而来,猛烈又纯真。
时至今日,大伯去世已20多年,我还记得孩童时他教我的“忘口经”(过口就忘的顺口溜):“读书好,要用心,提笔写,免求人。”他没上过一天学堂,却劝我用心读书。这十二个字,每次默念时,言犹在耳,音容笑貌浮现眼前,便眼眶湿润,思念故人。
大伯的好与父亲的坏,对大伯的爱与对父亲的恨,似是我少年成长的两条平行线,一直延伸。直到有一天,我猛然发现,我已成为父亲的模样——那个我最不想成为的模样。我喜欢喝酒,醉酒之后满身酒气说酒话。我开始有意识的割舍,甚至逆向而行,父亲做过的事情我不做,父亲身上的性格我要抛弃,包括他所代表的故乡的气质,我都有意隔离。好像离父亲更远,我才能离想成为的那个自己更近;离故乡越远,我才能离成功更近。
其实,这是一场徒劳无功的挣扎。很多年前,我把胆小怕事、优柔寡断的性格弱点归因于他,因为他嗓门高,拳头重,我被打骂惯了;他在外饮酒,半夜回家,我缺乏安全感。他笑而不语,沉默接受。许多年后,我在酒桌上喝醉,惭愧又懊悔,有人好心提醒我太实诚。这是我的死穴,也是多年来父亲经常醉酒的根本原因。我们都是不懂拒绝、厚道老实的人,宁可自己受罪,不忍朋友嗟叹。
我经常想起高中有一年春节,我和父亲坐在厨房的小桌旁,围着烧木炭的水泥炉子吃火锅。不记得当时说了些什么,应该有一些冰释前嫌,实际上那年我猛然间发现他头顶白发丛生,内心很不好受,很想拥抱父亲,想起朱自清的《背影》。那天在水泥炉旁,我和他分别自斟自饮,每人一瓶浠水高粱酒喝干,还有些意犹未尽。
从那天起,我觉得自己可以闯荡江湖。
后来我时常怀念那个艳阳高照的中午,与父亲对坐饮酒。不必太多话,有酒就好。
父亲已戒烟,酒很少喝。我们常劝他把酒也戒掉,可我心里很清楚,如果哪天他真的滴酒不沾,我一定会很伤心,难过。
我不愿看到不喝酒的父亲,也无法想象他不喝酒的生活。
酒,是父亲的知己。
酒,是我的知己。
从小到大,父亲都是我的知己。
青春是一杯辛辣又滚烫的高度白酒,我只抬鼻微嗅,内心便砰然颤抖;我刚吞咽入喉,两眼就不禁泪流。那些年,与我同饮共醉的朋友,回首青春,是否已找到不醉不归的理由?
一
北京五月的夜晚黑得深沉,只有闪烁的霓虹,却不见月光。
我自斟自饮,手中端满杯的白酒。这是1996年酿造的浠水天宝特曲,老酒泛黄,唇齿留香,从喉咙到心头都是故乡的佳酿。此刻,忘记眼前的苟且,唯有诗和远方。酒不醉人,心已向往,光影仿佛倒回20年前,13岁的少年在山坳中仰望苍穹,月洒清辉,繁星漫天。
我有一壶酒,上下两千年。纵横三万里,举杯四人贤。
21岁发愿写鸿篇巨制,16年游历32州,5年著书立说,5年修订增删,26载心血,47岁功成,此人不是司马迁,不是徐霞客,而是湖北天门人陆羽。中唐时代,陆羽以世界首部茶专著《茶经》被誉为“茶仙”、奏为“菘圣”、祀为“茶神”。
公元760年前后,云游四方的陆羽驻足浠水兰溪,“近河面陡峭石壁之下,有瓮口石穴,约深三尺,泉自其中流出,清澈见底。以水烹茶,味极甘洌”,遂将此水定为“天下第三泉”。唐代宗时李季卿官湖州刺史,遇陆羽,见后者有笔记写道:“蕲水兰溪石下水第三,乃二十水中之一水也”。时至今日,故乡溪潭坳河边的峭壁石上仍留有“天下第三泉”雕刻,只可惜泉已干涸,仅留“茶亭”一座。
茶为涤烦子,酒为忘忧君。陆羽不仅饮茶,也喝酒,书法大家颜真卿出任湖州刺史时与陆羽等“江东名士”留下不少饮酒诗篇,其中《七言醉语联句》有云:“逢糟遇麯便酩酊,覆车坠马皆不醒。倒著接離发垂领,狂心乱语无人并。”最后一句“狂心乱语”即谓陆羽。《茶史》辑有《陆羽事迹十一则》:“陆羽茶既为癖,酒亦称狂”。
我愿在“天下第三泉”的泉口与“酒狂”陆羽醉倒于中唐的夜风中。你26年磨一剑,只为一杯茶。我跨越千年陪君子,唯有一壶酒。不为慕名,也非茶事,鄙夷权贵、淡泊财富者,千百年来能有几人?被名利权钱奴役的凡夫俗子应敬你一杯,只为你存世不多的诗作遗珠——
《六羡歌》
不羡黄金罍,
不羡白玉杯,
不羡朝入省,
不羡暮登台;
千羡万羡西江水,
曾向竟陵城下来。
至情至性,毕生所求,只为一杯水。
一杯沧海。
陆羽离开浠水将近百年之后,另一位才华横溢的诗人慕名而至,只是身负名利心,满腹凌云志,眼神中充满落寞惆怅。
公元844年暮春时节,杜牧在两岸开满兰花的河边散步。流水飞逝,壮志未酬,他以屈原自况,不禁悲从中来。
《兰溪》
兰溪春尽碧泱泱,映水兰花雨发香。
楚国大夫憔悴日,应寻此路去潇湘。
这一年杜牧41岁,由比部员外郎外放任黄州剌史整整两年半。时当盛年,却落魄至“鄙陋州郡”为官,即便傲立于惊涛拍岸的赤壁,亦满腹“东风不与周郎便,铜雀春深锁二乔”的感伤,怀才不遇的忧愤布满他在黄州时期写下的诗行。
我愿在晚唐烟雨中与杜牧相遇,就在浠水兰溪河畔,席地而坐,抵足而饮。入世太深名利重,出世方知万事空。休管唐武宗的内忧外患,莫问余生八年的宦海沉浮,愿你拿出“借问酒家何处有”的洒脱豪迈,痛饮何须杏花村?兰溪水碧花香,自有美酒醉诗人!
兰溪流水淌过235年之后,又一位文豪被贬谪黄州为官。1079年,苏轼因“乌台诗案”入狱103天,被发配为黄州团练副使。国学大师钱穆评价苏轼“一生奔走潦倒,波澜曲折都在诗里见”,不过,牢狱之灾却令他看透官场倾轧,心境更豁达,思想更成熟,常有豪情逸致在词赋之中。
《西江月·顷在黄州》
照野弥弥浅浪,横空隐隐层霄。障泥未解玉骢骄,我欲醉眠芳草。
可惜一溪风月,莫教踏碎琼瑶。解鞍欹枕绿杨桥,杜宇一声春晓。
苏轼春夜在浠水骑马,路遇酒家。三杯两盏渐醉,欲策马渡溪又不胜酒力,干脆解马鞍作枕,醉卧绿杨桥头,春宵梦醒,杜鹃啼叫。诗情画意中,几多潇洒,无限从容,充满“一蓑烟雨任平生”、“也无风雨也无晴”的旷达淡泊。
我三十有三,却常怀旧,看似无欲无求,实则颓废消沉。苏轼42岁遭难,却心怀“尊主泽民”之念,逆境奋发,谪居黄州四年迎来创作高峰,时常抒发“人生再少”的豪情壮志。
《浣溪沙·游蕲水清泉寺》
山下兰芽短浸溪,松间沙路净无泥,潇潇暮雨子规啼。
谁道人生无再少?门前流水尚能西!休将白发唱黄鸡。
我愿执一壶“绿杨桥”,在绿杨桥头的酒馆与苏轼举杯豪饮。解鞍欹枕,醉眠芳草。杜鹃报晓时,各自分别。策马扬鞭奔前程,不破楼兰誓不还。
酒未醉,梦渐浓:
30岁的陆羽,41岁的杜牧,42岁的苏轼,还有33的陈润,四人围坐在“兰溪春尽碧泱泱”的兰溪河畔,醉饮“天下第三泉”酿造的“绿杨桥”,不事权贵,不求名利,把酒问青天,今夕是何年?管他哪一年,多少岁,东坡先生说得好:“谁道人生无再少?门前流水尚能西!休将白发唱黄鸡。”
人近中年,名利心日重,欢喜心渐远。身处喧嚣闹市,站在摩天楼顶凭栏远眺。栏杆拍遍,微信翻尽,世间朋友万千,知己又几人?
二
我酒量不佳,但酒龄很长。
孩童时,十岁之前,邻居长辈婆婆去世,宾客盈门。半秒之前还跪地嚎啕大哭哀悼的亲友乡邻,坐上酒桌立刻把酒言欢,推杯换盏,不论逝者长短,只说鱼肉咸淡。酒席正酣,司仪突然扯着嗓门高喊一声“孝子叩谢”,但听“咣当”一声杯碗碎,家属呼天抢地的哭声顿时响起。最后的告别时刻已经到来,酒桌上的壮汉们停杯起身,拿筷子杀一块油晃晃的熟透的肥肉,迅速围住棺木,绳索如飞针走线捆绑。长子骑棺,16人抬棺而行,送别的队伍逶迤绵长,从门口一直延伸到祖坟山上。
我少不更事,心无感伤。待酒桌空无一人,我偷偷斟满一杯白酒,学大人豪饮的模样仰起脖子一饮而尽。喉咙像着火似的油煎鼎沸,胸口、胃里有波涛在翻滚,我咳嗽一声,两眼呛出泪来,半天都没抹干净。然后悄悄溜走,去追赶送葬的队伍。
这是我第一次饮酒,白酒。家乡人称“纯谷酒”。
谷子黄时,鱼香虾美,正是喝啤酒的好季节。农忙时节搞“双抢”,抢收抢种,互帮互助,主家要善待帮忙的四邻八舍。中午有扯粑,像北方的驴打滚,糯米蒸熟,拿木榔头在石臼里捣成泥,然后揪成拳头大小的团子,往铺满芝麻、白糖的簸箕里一滚,抚手搓揉,入口劲道香甜,百吃不腻。晚上的酒席最热闹,也最热情,每户都恨不得拿出年夜饭的标准,除了鸡鸭鱼肉,各种新鲜时令蔬菜摆满饭桌。啤酒是金龙泉或者行吟阁,拿白瓷碗斟满饮尽,然后饱嗝一声,笑眯眯的憧憬秋天能有个好收成。
我暑假经常以帮农忙的名义在朋友家常住。上午割稻插禾,泥巴满身。下午湖中倒影,采莲抓鱼。晚上有最值得期待的宴席,望天湖里的鲫鱼、泥鳅、黄鳝、龙虾,咬一口嘴角流油,左手一抹,右手端满杯的啤酒咕咚咕咚饮尽。有天晚上醉醺醺,与同伴爬到低矮水泥房顶,明月皎洁,水银泻地,我们说了一夜酒话,谈理想和愿望。佛晓鸡啼,薄雾升起,我仍无睡意。朝霞偷听了我们昨夜的谈话,面色绯红的穿过地平线,爬上屋顶,又亲吻大地。
那一年我念初二,读闻一多《最后一次演讲》时怒发冲冠,热泪潸然。闻家铺村就在望天湖对岸,我在先生的《故乡》中读到了望天湖,磐石之心写满思念柔情:
白波翻在湖中心,绿波翻在秧田里,
有没有麻雀在水竹枝头耍武艺?
……
神山上的白云一分钟里变几次,
可还有燕儿飞到人家堂上来报喜。
……
我要听门外的水车终日作鼍鸣,
再将家乡的音乐收入心房里。
……
我要看家乡的菱角还长几根刺,
我要看那里一根藕里还有几根丝。
……
小镇青年那时还不知异乡思故土的情味,每日临窗远眺,看兰溪河水奔流汇入长江,心绪飞到万里之外,总幻想去大城市闯荡。有风的日子,窗口经常飘过一阵阵酒糟发酵的清香,它是不远处的酒厂里高粱、稻谷高温蒸馏后的混合气味,通过长长的红砖烟囱弥漫到无尽远方。
上学、放学路上,我经常路过那条林间小路,从酒厂的铁皮大门望进去,工人肤色黝黑发亮,光着膀子汗流浃背的忙碌。那时我才明白,每一滴白酒背后藏着千万颗粮食和千万颗汗珠的辛勤劳作。
时间是最懂人心的酿酒师,稻谷成熟,我正成年。
高中时代我结识了一帮相交至今的朋友,这些年来,我时时回望:
红瓦白楼有高墙,绿池塘,蛙声催秋凉,夏风夕阳薄衣裳。几度秋风几度霜,清晨早起往操场,国歌响,红旗扬,七子之歌有离殇,母思儿望百年过,先生声声道归航。十年八载,千里万方,有时想,有时忘。那年东南角,二楼小窗,抬头望天上,月也圆,星也亮。冬日寒风过,一曲黄家驹,青春多迷茫。
高二那年冬月,我17岁生日。中午的阳光很温暖,我带头翻出高墙,跑到小饭馆请大伙儿吃饭庆祝。兄弟们凑钱送我一双四十多块钱的篮球鞋,我请大家吃七荤八素的满桌菜,却买不起摆满桌子的酒。无酒不成席,我站起来边煽呼边挑逗:“今天之后都是成年人,要喝就喝白的,啤酒没有!”十之八九都没喝过白酒,却不愿示弱,卷起袖子高喊端上来。几块钱一瓶的浠水高粱酒这样上桌了,分匀斟满,先小口抿,后大口干,喝得脸红心跳,步缓声高。
当场没有人喝倒,好几个人睡了整下午的觉。
多年以来,每逢围桌喝酒,兄弟们言必称师父,那年带着大家开启人生喝白酒的新纪元。只是青出于蓝,后浪逐前。我落得虚名,酒量却一般,好在知根知底,逢酒不劝。兄弟不在酒量,在体谅。
大学之前我不吃辣,武汉人的味蕾无辣不欢,四年学问没长进,酒量没提升,吃辣却不含糊。夏天的油焖大虾,冬天的羊肉火锅,一年四季热干面、鸭脖子,哪一样都能辣得大汗淋漓,不管是赤膊裸体还是棉袄羽绒,不辣出汗来不算请客吃饭。随着活动半径扩大,酒的门类开始从浠水走向湖北:稻花香、枝江大曲、白云边……时至今日,我都觉得这些湖北酒都一个味儿,与老家的天宝酒隔不开一杯牛栏山二锅头的差距。
北漂八年喝惯了二锅头。年轻气盛时,2009年冬天,我从一家业内知名的出版机构离职,与两位同事兼文友饮酒作别。火锅沸腾,小店清静,每人怀抱一瓶牛栏山二锅头,在激扬文字中,在豪言壮语间,抬起瓶底一滴不剩。
握手告别时,寒夜北风起,昏黄的路灯躲在雾霾中,忽隐忽现为我照路。我心里很敞亮,从酒馆门口出来,我就认准脚下是一条通往文学之路。它曲折,坎坷,甚至迂回绕很远的路。我不怕,只要心是热的,就不怕路长。
无论职场还是商场,喝酒能到如此开怀尽兴的感觉屈指可数。我们在疲于奔命中变得孤独,酒桌上三言两语很容易引为知己,恨不得抱头痛饮。杯箸停,落叶飘,南北东西,各自别离。知己是天边的秋风,知己是秋风里的一丝凉意。
其实,每个男人都有一位知己——自己的父亲。不管你是否承认。
我也是这两年才明白这个道理。
三
夜已深,一个喝醉酒的中年男人醉醺醺的躺在床上,指手画脚,让儿子倒茶,让妻子打水。儿子慌张,茶水泼洒,父亲翻身起来脆亮一耳光,然后倒头继续睡觉。
从小到大,我经常在类似的情节中从噩梦中惊醒,然后庆幸父亲没有睡在身旁。这两年旧梦不再,或许是因为我开始理解父亲。
父亲三岁丧母,十八岁失怙,幼年自立,也养成散漫习气。既是远近闻名的青年教师,也是众所周知的乡村酒徒。从记事起,家中没断过朋友,酒桌未停过杯盏,我常被中途唤去买酒,还有些花生、茴香豆类的下酒菜。心不甘情不愿。父亲威严,要么我端碗饭夹几个菜靠桌子边吃,要么等酒终人散再吃饭,总之,丰盛的菜肴我吃不上两口。
酒量大的人常醉。在我记忆中,父亲没有不醉酒的时候。80多岁的外婆常和我唠叨往事,每年都在重复同样的故事,精准到一字不差,每个细节又清晰得仿若昨日,我每次都像第一次听那样好奇。说到父亲,她会略带嗔怪嗜酒的女婿,喝起酒来不要命。小舅结婚那天,细雨,父亲喝了这辈子最多的一顿酒,然而三天两夜昏迷不醒,三代人守在床边,神色焦虑;亲朋好友隔三差五探望,摇头而去。那时我十一二岁,心里只有恨,没有怕,觉得幼年自尊的脸被父亲丢尽了。父亲醒来之后,没过几天又端起酒杯。每次提起这段往事,外婆都会下意识拍拍心口,有些后怕。我才懂得,那年如果他一昏不醒,我还要比他提前七年体会他当年撕心裂肺的疼痛。
恨不只是丢脸,还有打脸。父亲非常严厉,他嗓门大,面相凶,动手打人不分轻重。我少时有些顽皮,没少挨打,喝酒之后他下手更重。有一年夏夜,不知何故,惹他动怒,像老鹰抓小鸡一样把我拎出门外,然后大门紧闭。我在黑夜里嚎啕大哭,却听到门里父亲训斥母亲不准开门。绝望之下,我倚着石门墩,哭着拍响门环。大伯咳嗽着从屋后赶来,只高喊一声父亲姓名,他就迅速起床开门,我上床睡觉。
长兄如父,父亲怕大伯。大伯是我的守护神。神总是很早就抛下信徒,在高天庇佑。
大伯去世时我还不到十二岁,一个艳阳高照的冬天。父亲留下了这辈子最多的一次泪水,也是我第一次见他流泪,铁骨铮铮的硬汉,流起泪来像个孩子。几年后他又一次流泪,在酒桌上想起他的哥哥,还有那些兄弟三人相依为命、肝胆相照的日子。
同样的场景后来在我身上重现。2010年春节,我去看望角落土砖房孤寡的大妈,刚进堂屋,抬头就望见新挂起的大伯的遗像。站立端详许久,大妈问:“像吗?”我说“不像”。大伯长我四十左右,我记得他鹤发银须,精神矍铄,总是驼着腰,偶尔干咳几声,说话细声细气,和善慈祥。相框中应该是他年轻的模样,发黑如墨,目光炯炯,血气方刚,显然是镇上画工临摹其形却不解其神,生硬而古板,看起来有些陌生。大妈打趣说:“怎么不像,你大概是不记得了吧?”我怎么会不记得呢?尘封15年的过往骤然呈现,历历在目。
那天晚上,我和父亲一起在二伯家吃饭,就没喝多少,我却有些无法消解,满腹心事。散席后,径自还家,倒床而卧,醒来已是次日清晨。母亲说起我昨晚的酒疯,还有些心酸:“你昨晚喝醉了不说,还嚎啕大哭十来分钟,口里不停的喊大伯,我和你爸都劝不住,闹了半个多小时呢!”记忆就像开瓶的白酒,时间越久劲道越足,奔涌而来,猛烈又纯真。
时至今日,大伯去世已20多年,我还记得孩童时他教我的“忘口经”(过口就忘的顺口溜):“读书好,要用心,提笔写,免求人。”他没上过一天学堂,却劝我用心读书。这十二个字,每次默念时,言犹在耳,音容笑貌浮现眼前,便眼眶湿润,思念故人。
大伯的好与父亲的坏,对大伯的爱与对父亲的恨,似是我少年成长的两条平行线,一直延伸。直到有一天,我猛然发现,我已成为父亲的模样——那个我最不想成为的模样。我喜欢喝酒,醉酒之后满身酒气说酒话。我开始有意识的割舍,甚至逆向而行,父亲做过的事情我不做,父亲身上的性格我要抛弃,包括他所代表的故乡的气质,我都有意隔离。好像离父亲更远,我才能离想成为的那个自己更近;离故乡越远,我才能离成功更近。
其实,这是一场徒劳无功的挣扎。很多年前,我把胆小怕事、优柔寡断的性格弱点归因于他,因为他嗓门高,拳头重,我被打骂惯了;他在外饮酒,半夜回家,我缺乏安全感。他笑而不语,沉默接受。许多年后,我在酒桌上喝醉,惭愧又懊悔,有人好心提醒我太实诚。这是我的死穴,也是多年来父亲经常醉酒的根本原因。我们都是不懂拒绝、厚道老实的人,宁可自己受罪,不忍朋友嗟叹。
我经常想起高中有一年春节,我和父亲坐在厨房的小桌旁,围着烧木炭的水泥炉子吃火锅。不记得当时说了些什么,应该有一些冰释前嫌,实际上那年我猛然间发现他头顶白发丛生,内心很不好受,很想拥抱父亲,想起朱自清的《背影》。那天在水泥炉旁,我和他分别自斟自饮,每人一瓶浠水高粱酒喝干,还有些意犹未尽。
从那天起,我觉得自己可以闯荡江湖。
后来我时常怀念那个艳阳高照的中午,与父亲对坐饮酒。不必太多话,有酒就好。
父亲已戒烟,酒很少喝。我们常劝他把酒也戒掉,可我心里很清楚,如果哪天他真的滴酒不沾,我一定会很伤心,难过。
我不愿看到不喝酒的父亲,也无法想象他不喝酒的生活。
酒,是父亲的知己。
酒,是我的知己。
从小到大,父亲都是我的知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