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确乎是深了，浓稠的黑暗将天地侵蚀殆尽。
今夜无月，也鲜见星光，于是连秉烛赏月也不能够了。街上一片空旷，不见人影，这倒不完全是因为夜深，如今，这座繁盛一时的古都本就带了几分萧索。
倘是盛世华年，这里应当是一片繁华热闹的。相传盛极之时，江上船只穿行，渔舟唱晚，画舫内灯火终夜不熄，丝竹终夜不绝。那时，纵使是无月，火树银花，也当是照亮半边天的。
如今却是灯也灭月也无的了。我又自顾自地斟了一杯酒，暗暗叹到。不理会准备打烊的酒馆里伙计的催促，我自斟自饮，也不在乎这酒的味道拙劣与否。这样破旧的小酒馆，本就不会有什么好酒的，只是我不在乎。消愁也好，添愁也罢，酒的品质，本就无关紧要。
我还在乎什么呢？长夜未央，星月黯淡，又有什么好在乎的呢？
酒馆的伙计再次催促了，我不得不起身离去，前往同样破旧却无关紧要的客栈。
“从何来，欲何往？”一个沉静的声音响起。
我转身，有些戏谑地看了看身后陌生的青年，以及他身后寂寥的巷道，不去机会他的机锋，却道：“从酒馆来，往客栈去。”
他脸上的表情变得有些复杂，反问：“从借酒消愁来，往黄梁一梦去？当真是有趣。”
“正是。”借着几分醉意，我一口应承。至少现在觚未弃，炉尚红，若当真长醉不醒，倒也不失为一件快事了。我如今确乎是踯躅此间了，然而也是心甘情愿。
那青年却不然。我大抵知道他是从何处来，又欲往何处去。青年与故人有关，又与前路有关，而恰恰二者都不是我愿意面对的。他愿我不再驻足不前，我却难以如他般前行，只是因为他是醒的，而我已醉。
况且，夜间行路，纵使知道来处去处，也没什么意义，终归是漆黑一片，茫然不知如何前行。
倒不如醉的好。
“他是等你同往的。”青年又言。
等我同往？故人确乎是愿我同往，只是我不愿与他携手同行。他有决心一苇渡江，我却不愿长夜里风尘苦旅。于是便醉罢，昔年与他许下致君尧舜的愿，在醉里便可以糊里糊涂地装作忘却了，正如许些东西在夜里便可以被视而不见。
醒乎？醉乎？行乎？停乎？
我明白夜行之苦，于是便踌躇不前了。
我以为我不曾错的。可是所谓的明哲保身，不也是另一种意义上的自甘沉沦么？我以为夜行人是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焉知自己不是自作聪明？不尝试为之，焉知其不可为？
长夜未央，长路漫漫，来路迷离，去路未明。我心间隐隐浮上些痛楚，难以驱散。我是怕黑的，也疏于赶路，所以便自造樊笼，自筑藩篱，将自己囚禁于此间，不过是为了是欺瞒自己，求得虚幻的心安罢了。
“他和我是不同的。”我又不可避免地思及故人了。掏出在酒肆装满的酒囊，猛然间一口灌下，勉强算是借了几分力，也就不至痛苦如斯了。
昔年斜阳晚照，繁花艳艳，细柳依依，把酒言欢，畅饮共醉。酒意正酣时，他举杯，道，“如有一天黄钟毀弃，瓦釜雷鸣，当如何？”
我低声道，“如是必谗人高张，贤士无名，屈子尚途穷，我又能如何？”恰恰接上了《卜居》里的句子。
他一向神采飞扬的眉目猝然添就几分失落，许久，才怅然道，“届时……却还是当思及何去何从。”
时隔多年，仍是《卜居》里的句子，仍是他怅然道出的问题，我仍是不知如何去答。只是我们均已过了裘马轻狂的少年时，岁月如刀，削去稚嫩与狂傲，只留痛楚与苦辛。连斜阳也终究沉沉坠下，只留下不见天光的漫漫长夜。而今，在难熬的夜里，我终于明白他是对的，只因他敢于行。
停滞不前的的我，又是否当真无可设法？总还是不甘罢……我向前行了几步，问那青年，“他还说了些什么吗？”
“方向之于夜行人，是光明。”青年郑重其事地答，尽管这句话的意思他自己也未必懂。
我想我是会了他的意的，前路何方无人能知，只是倘若驻足不前，便当真是无路可走了。若行，尚有生机与希望，就算不能把道路明晰，总不至南辕北辙，若停，结局却是了然。
他到底还是在邀我同往了。
我便也不必将三分醉意拟作七分了。
何去何从，我究底是清楚的。行于广漠天地间，我们俱是来自黑暗，向着光明，所谓的“方向”倒不甚重要了…总好过固步自封。
至少，至少有打破黑暗之希望呵！
我问：“车马安在？”
青年的脸上露出一抹喜色。我也含笑，与他一同投入这寂寥的长夜。
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
本来想改改…自己是不满意的，可是一直忘了，现在便发一下，存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