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在一篇作业中展开的,冰山一角
“……作为例子,我选择一个常见的物,四川大学望江校区文科楼206教研室。首先,此在始终栖居于物中。哪怕处于看似与操心诸般人事无关的一种百无聊赖状态,都已然领会着居所或道路的庇护(你不假思索地在一个熟悉的居所或道路上发呆,而不是停在车流不断的马路中心或某个考场之类的繁忙中心);也已然领会着谋生一事当下并不紧迫,乃至始终领会着环绕着你的衣食住行……这些通通与物照面,故此在始终栖居于物中。206教研室作为栖居之物,对我来说,一开始与其它教室并无不同。然而大三时,几乎每个在这儿听哲学课的晚上,都被一种遥远的悬浮感包裹,尽管当时我就真真切切地坐在206,可那些时刻的206恰恰对我是遥远的。那一不可企及的遥远如脉搏般律动,绽放出不断到来的,哲学之为哲学的至高荣耀——激荡得直击人心。那时,老师不是传授思想,而是让思想活生生地当场发生,在这一发生中,簇拥着师-生之间流光溢彩的共同见证,那些当场发生的例子也远非无足轻重的经验补充,而是嵌合思之道路沿途风景的作品,给人以艺术般的震撼……那一遥远真正接纳和护送着我,由于童年经历,长期伴随着的朝不保夕感,这一接纳和护送并非对朝不保夕感的敉平,并非令其安顿于一个坚固的意义地基,而是馈赠出虔诚的可能性与永不停息地追问的可能性,然后现身为一条道路,一条终有一死者本己的向着深渊掘进的道路。在这条道路上,以往模糊反复的精神挣扎成形为真正的争执,即真正的平静,伸展出新神与旧神震颤着的裂隙;以往令我死死逃避的深渊,自行遮蔽地澄明为令我敬畏与激荡之处;以往精神上的饥不择食,慢慢纯化为不断朝向思之节日的力量……那一遥远同样氤氲着父母无言的爱,是爱,而不是单纯的牺牲,令感激的可能性出人意料地到时。在同样无言的感激中,那个儿子领受着他之所以至今不为生计所愁,不为环环相扣的生存筹划给锁闭,乃是因为无言的爱庇护着他,令他不至于过早被辛酸、疲惫、困窘、衰老所缠;爱也滋养着他,这一滋养交融着古老民族崭新的祝福,让他能自由……那一遥远还浸透着经典文本的深邃与高贵,尽管那时,相应文本还几乎不对我说话,但正是这些从不喧嚣又血脉幽远的文本,吐露着我所敬重的哲学系诸师、珍重的朋友选择这条道路时,脱颖而出的决断,吐露着他们不被现行体制加害的、对于学术尊严的持守,吐露着我们在十字路口的相聚。这一聚集回响着神圣之为神圣的遥远消息,这一聚集乃是稀罕本身、幸运本身、奢侈本身……
那时,每当我在206坐下,这些领会就毫不显眼地前来,使206不止被用途、经纬度、建筑材料、设计图之类视角剪裁,成为漠然无别之物。使206闪烁,又归于丰润柔和。
刚刚过去的寒假中,某晚和几位同学小聚,当其中一位说到“让我们为我们共同的随波逐流干杯”时,206突然闪电般划过我,绽露出一种绵绵的思念。在这一思念中,206的遥远被再一次经受,它并非距离上的测量,而是含摄着风雨阴晴、四季变幻中我在206独自自习的岁月,它牧养着那些对话如礼物的稀罕夜晚,它见证着我的决断目睹着我的惊喜,也承纳着我偶尔的犹疑不定和长久的踟蹰不前,它还令通向206的那些小路到来,每当我毫无厌倦地在那些路上散步,生涩地沉思或不自觉地哼歌,那些小路就静静地流淌,时而溅出熨帖灵魂的浪花……在这一思念中,经受的遥远乃是对那个动人时刻的切近和返回,当“让我们为我们共同的随波逐流干杯”这句话出来,在场许多人的本真情绪明晃晃地爆发出来,而在这一情绪被浓酒吞没之前,那些我们平日追逐的、常人眼中的远大前程蓦地无足轻重,那些不由自主的贫乏和颠沛蓦地得到谅解,那些因缘分汇聚而共在的岁月蓦地烫人心扉……在这一思念中,经受的遥远根本上乃返乡的遥远,厚实的故乡邻近本源而居,邻近涵藏极乐的本源而居。故乡最本己和最美好的东西也在于:唯一地成为这种与本源的切近——此外无它。返乡即切近本源,这种切近守护近在咫尺之物的遥不可及。守护守护着时,终有一死者痛苦,又并非沉溺于任何单纯的忧郁悲伤情绪。“痛苦就是那种为极乐而得到澄明的欢乐,只要这种极乐还自行隐匿和踌躇。倘若痛苦在其隐而不显的根基中并不是那种向着极乐的欢乐的话,那么,它无所不达的内在光芒又能从何而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