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是主.

【通天塔】
　　从塔顶向远处望去，晚霞尽情地铺洒开来，将阿卡兰德城涂抹得金碧辉煌。随着归鸟的影子越来越远，天空的界线越来越远，我手中的一切都越来越远。
　　我是阿卡兰德的城主，受到神灵的祝福，拥有听取人民心愿的能力。但她的声音我永远听不到了。阿芙拉，我最爱的人，伊斯塔尔神殿的女祭司，高洁而固执的傻女孩，在我眼前坠塔而亡。
　　“我的声音进不到您心里去，那就让死亡来传达吧。”
　　纤细的身影迎着夕阳纵身一跃。
　　通天塔真的好高啊，我想。趴在塔的边缘拼命向下望，除了细如发丝的运河与小如指甲的房顶，什么都看不见。
　　大洪水之后，神明与人类定下新的契约，承诺不再毁灭一切有血有肉的活物。彩虹就是神明与大地立约的记号。
　　但是阿卡兰德已经数十年没有出现过彩虹了。
　　越来越多的声音传到入我的耳朵：神可以毁掉我们一次，就可以毁掉第二次，不该把子孙后代的前途寄托在彩虹上，我们已经有了足够的力量，应该团结起来防止毁灭。声音的洪流拍打着耳膜。每一个大雨滂泼的夜里，我都浸泡在恐惧中，听见自己被民怨撕碎的声音。
　　于是，计划开始了。烧透的砖，一块又一块堆砌起来。我们要建一座比神的誓言还坚固的塔，这座塔将代替虚无缥缈的彩虹，成为切切实实的希望。然而这样庞大的工程，仅凭阿卡兰德的力量远远不够。新的声音、新的渴望传达到我这里，带着青铜与烈火的味道。
　　即使隔着无数高山与河流，我也能听见其他城邦居民的哭喊。然而战争是必要的，鲜血与牺牲都是必要的，它们是塔的养分。年复一年，我的城池愈加雄伟，城中巨塔也不断地拔高。马蹄的声音、刀剑的声音、运奴车的声音、采石场的声音、鞭子的声音、砖块碰撞的声音、歌颂伟大王者的声音，这些巨大而嘈杂的声音淹没了淅淅沥沥的雨声。我好像不会在雨夜失眠了。
　　“请适可而止吧。你知道死了多少人吗？”
　　终于，女祭司阿芙拉的声音像墙一样横在我面前。
　　“我每天都在倾听奴隶的祷告，千百句一模一样的话，‘让我死吧’。无度的死亡只会招至祸患。”
　　“我们正在完成有史以来最伟大的创举，你的担忧不过是妇人之仁。”
　　“我……就是一个普通女人。”阿芙拉抓着我的手腕不放。“求您听听我的话啊。”
　　是啊，儿时熟悉的少女早长成美得陌生的女人。她的眼睛如同深海，她的手掌暖得烫人。意识到这件事后我猛地甩开她的手，避开她错愕与委屈的视线。
　　她无数次来找我理论。无数次被我拒之门外。
　　更可怕的声音传来了。高塔的建立意味着人不再相信神的许诺，神不允许誓言被怀疑。人类的狂妄，迟早会触怒心胸狭窄且残酷无道的神明。四面而至的敌人，飞速蔓延的暴乱，摇摇欲坠的王城，这些也是报应吧。
　　但事已至此，无论是停止战争还是推倒高塔，都不是凭我一己之力所能做到的啊。我被无数狂热的声音绑架着，被迫做着英雄的梦，祈祷不会醒来。
　　直到阿芙拉在我面前跳下高塔。
　　我突然想起小时候，踏出伊斯塔尔神殿，我们沿着运河一路向城外走去时，天空也如这艳丽得即将燃烧起来。阿芙拉跳上桥，回头朝我微笑着伸手。那一刻，她的心声跨越言语的界限，抵达我的心底。
　　那是触手可及的热诚爱恋。
　　我抓住她的手。
　　“阿芙拉，所有人中我最爱你，请务必做我的妻子。”
　　我以毕生最甜蜜的口吻诉说衷情，然而她脸上的喜悦却随风消散了。
　　“您是城主的小儿子，您的妻子只能是与您身份相配的高贵姑娘。”
　　“我所见的人中，唯有你最高贵。”
　　“我只是被神殿拯救的一介奴隶，将一生侍奉给神的侍女，以后要成为神的妻子。”她笑得仿佛下一刻就要滴下泪来。
　　我不明白。心声是不会骗人的，语言却试图扰乱我。
　　“神很厉害吗？那就让我打败他好了。”我在心中起誓。
　　原来我竟然是怀着如此狂妄的念头在修建通天塔。
　　我再也听不到任何声音。
　　除了阿芙拉最后的心声。
　　“传达到了吗，我此生最爱的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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