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小姨多鹤》
作者:严歌苓

推荐理由:
历史本身,它的一些关节,不是最令人兴奋的点,而是夹在褶缝中的欲望,是生命顽强却又顽皮的舞蹈。
——张炜
“这是最美好的时代,这是最糟糕的时代;这是智慧的年头,这是愚昧的年头;这是信仰的时期,这是怀疑的时期;这是光明的季节,这是黑暗的季节;这是希望之春,这是失望之冬。我们的前途拥有一切,我们的前途一无所有;我们正走向天堂,我们也正直下地狱。”
《双城记》开头这段文字早已被人们所熟知,而那句“这是最美好的时代,这是最糟糕的时代”更是脍炙人口。不知从何时起,时代、社会、国家等宏大的词汇开始成为许多作者写作的关注点。我一直觉得,作家不应该被所谓的社会责任所束缚,他可以为当局政治谱写篇章,也可以为边缘化的小人物作传,他可以赞颂国家制度,也可以感叹花开花落,无高低优劣之分。这种想法一直持续到我读严歌苓老师的《小姨多鹤》。
严歌苓的作品大多描写宏大历史背景下极度渺小且边缘化的人物,对人类尤其是苦难中的女性怀有深切的悲悯。《小姨多鹤》中,日本少女竹内多鹤在日本战败后逃离中国,在奄奄一息时被张家所救,为张家生育了二男一女,由于敏感的政治问题,她只能改名换姓,装作张俭妻子朱小环的妹妹、孩子们的小姨,在中国生活了二十多年,最终回到日本。
这二十多年经历的磨难自然是数也数不过来,比如被装在麻袋里卖给张家,比如扒了火车后差点从运西瓜的火车上滚下来,整个人泡在了西瓜汁里,比如遭到亲生儿子的殴打,比如她靠双脚从武昌走回了马鞍山,走过了五百多公里,可她依旧活得平静而隐忍。或许,她的生活长久地浸泡在无望之中,苦楚得连她自己都意识不到这份苦楚。正如书中写的那样,人们遇到灾祸时都觉得过不下去了,可过了一阵发现,也就那么回事,还得往下过。
值得一提的是多鹤救下的那个女孩子,久美。
日本战败,被迫居住在中国的日本村民集体自杀,只有少数人存活下来,开始了逃亡之路。一路上,饥饿、疾病、轰炸一直困扰着他们,千惠子在极度的绝望中亲手掐死了自己的儿子,又想要掐死亲生女儿久美,多鹤一边护着久美,一边哭喊:“明天再杀她,再让她活一天!”
两年后,多鹤已经怀了张俭的双胞胎,生产时几乎昏死过去,却依旧用日语自言自语着:“别杀死久美,让久美再多活一天,久美才三岁,明天她的病还不好,再把她掐死也不迟。就让我背着久美,我不嫌她拖累……别让她追上来,别让她杀死久美……杀孩子了……”
她对久美的保护,表面上是因为怜悯,实则可以看作她对生存的渴望和母性的觉醒。久美一旦死去,消逝的恐怕不仅仅有一条生命,还有多鹤对未来残存的希冀。
1972年,日本首相田中角荣访华,久美早已长大成人,作为随行的护士来到中国,将寻找多鹤的信件交给中国政府,大海捞针般地寻找这个二十多年前就已经不知死活的女子。民政局打听了一年多,又挨家挨户地查找当年被卖的所有日本女人的下落,久美的信过黄河,过长江,落到多鹤手里时,已经四年过去了。最终,多鹤在久美的帮助下回到了日本,在日本有了栖身之所,还把张俭也接过去治病。
“……多鹤却忘了身边还走着小环,双手捏着那几张用她自己的语言写的信笺,走几步,又停下看看。路上行人看这个四十多岁的女人毫不害臊地边走边流泪,都当成一道热闹看。”在小说中埋了二十多年的伏笔,最后的描写不过几百字,朴实的语言中透着悲天悯人的情怀。我读这段文字的时候,被严歌苓的笔力震撼得无以复加、瞠目结舌,几近泪流。
多鹤的泪水,包含着感动与喜悦,更包含着内心极度的震动。二十多年前,当她救下那个嘤嘤啼哭的幼女的时候,谁能料到命运的诡谲竟会以这种方式呈现?
天道好轮回。
《塔木德》中有一段文字:人的眼睛是由黑、白两部分所组成的,可是神为什么要让人只能通过黑的部分去看东西?因为人生必须透过黑暗,才能看到光明。
也许,文学作品亦是如此,只有透过宏观的背景,才能真正剖析人性的细微之处,见微知著,由著观微。严歌苓借多鹤的一生展开的是另类的革命历史叙述,关注的却是隐藏在历史背后的人性、存在等话题而非历史本身,体现了大时代背景下小人物的生死歌哭。
多鹤活在历史的夹缝中,悲观地说,她是时代变迁的殉葬品。严歌苓以时代之宏观背景为切入点,最终体现的却是人性的温暖与阴暗、洁净与污秽,超越国家与民族、历史与时代的界限,一唱三叹。也许蒋方舟说的对,对于作家而言,比起改朝换代的革命,更应该关心的是那些革命改变不了的,永恒的人类苦难。
而在历史长河中亘古不变的,除了苦痛与磨难,还有温暖、希望与善良,以及,爱。
如今,文学是否应该独立于政治的争论有愈演愈烈之势,《小姨多鹤》的诞生无疑是对这个争论的无言的嘲讽。作家描写的是宏观的社会还是微观的人物似乎并没有那么重要,重要的是作家借文学作品表达的价值观是怎样的,或真实,或假大空。
大时代,小人物悲欢虽轻贱,却也震撼人心。而你我,不正是这个历史时点中的卑微者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