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激光枪不但没有伤害我,反而击落了头顶上想要袭击我的飞禽。
我愣住,想了好一会儿,可能的解释只有一个:我是芯片婴儿,在我年幼的时候,曾经被这些激光枪“信任”,我的芯片现在完全有能力靠着这份“信任”找到这些激光枪的backdoor(智能机器在设计的时候刻意留下的万能入口)。很可能在我的芯片做这些交互的时候,我甚至都没有发觉。
这是一个饮鸩止渴的答案,但至少我现在安全了。我长舒了一口气,大摇大摆地走入了这所密级科研基地。
一草一木,都是旧时的模样。穿过晨曦中波光了家门,儿时记忆中那个温暖的窝。
房间里空空如也,印象中的家具器物没有一件留存下来。
或许,这该是意料之中的吧,有什么东西能穿越20年的寂寞光阴守候到地老天荒呢?
意料之外的是,母亲并不在这里。
难道我的直觉出了错?
我在房间里一圈圈地乱转,看完墙壁上我5岁时踢的鞋印子,门框上3岁时刻的猫狗图,就要失望离去的时候,忽然闻到一阵油炸茄盒的香气。
这是我从小就爱吃的菜。工作之后,只有过节才偶尔回家,每次母亲都会做炸茄盒。有一回,我要拿一件重要的东西,中途回来一趟,把母亲惊得从菜市场一路跑到家,看见是我,又一路再跑回市场买了新鲜的茄子。
“妈妈!”我顺着香味走进了厨房。
母亲刚刚把最后一只茄盒捞进盘子里,她的眼睛里带着自信,散发着与往日不同的光彩。
应该说,她今天的样子,更像是那个声名赫赫的“1201baby”。那是当然。她能把铁锅、菜油、茄子带进这所被激光枪二十四小时监控的房子,比我这个空手进来的芯片婴儿还要高明。
她看见我的时候并没有惊讶。
在升腾的油烟中,母亲回眸,满眼沉静的欢喜:“小宝回来了。”
小宝是我的小名,不论长到什么年纪,我在她心目中还是那个不懂事的小宝。
我走上前去:“如果你愿意把我当作你的孩子,我也不会反对。”
母亲微微垂头,眼角的皱纹在从窗户斜射进来的阳光里牵动了两下,她的语声缓慢:“到底还是瞒不过去,我们俩确实没有血缘关系。”
“你是说,我的所有基因都由芯片决定,跟你和父亲都没有关系?”
“虽然我不想承认,可是,你的产生确实缘于一次失误。我和你父亲原本都是国家的密级专家,我在一次探亲的时候生了胃病,因为想到怀孕的可能,于是去了当地妇产科检查,应该就是那个时候被植入了芯片。”
她的声音平和而冷静,诉说着如此重大的往事。我无法掩饰惊讶,问道:“你?密级专家?”
母亲苦笑着摩挲我的手臂——这是她延续了二十多年的习惯:“确实,我不配做科学工作,居然直到你2岁才察觉异常。你小时候躺在摇篮里玩蹬毯子的游戏,蹬到不同的位置会有不同的声音,结果几次之后,你每次都蹬到那个图案的一个固定位置,连一毫米都不差,我就知道不对了…”
“你们应该趁我还小,立刻杀了我。”这是作为机器的我能做出的理智判断。
不知道是不是我眼花了,母亲眼神中的寂寞一闪而过,那种寂寞我见过很多次。上中学的时候下雨,她去给我送伞,我却嫌烦从另一条路走了;上大学的时候,我在外租房住,假期也没有回家,她到出租房外等着我,我带着女朋友避开,回去时只看见她留下的一袋子红烧肉。那些时候,她眼中的寂寞便与此刻相仿。
虽然我是机器,却也明白她的意思,她不愿伤害她的小宝,那么——
我一边大口嚼着茄盒,一边吐出作为一个机器的逻辑推理:“所以你杀了父亲,就因为他想把我交出去。”
太阳完全升起来了,跳动的光影不在,只有毒辣辣的日头映着母亲眼中乍然一现的惊慌失措。
“在你心目中,妈妈是这样的人?”
“我不知道,但是按照机器的逻辑判断,那是个大概率的事件。”
母亲的眼底露出一丝失望来,这种失望我一点儿也不陌生。7岁时一只流浪狗路过我家,误食了我的玩具,我毫不犹豫地把它开膛破肚了;17岁时跟女朋友分手,她哭着在我家门口等我,我理都没理就进门了。母亲便以这种失望的眼神在一旁叮嘱我,告知我小狗也是生命,也懂得疼痛;而哭泣的女孩子又是多么伤心,至少应该得到一句安慰的托词。
母亲却从没有因为失望而怨恨过我,这次也是一样,她向我解释:“你父亲是为了研究清楚芯片婴儿的核电池,受到了辐射。”
我冷笑一声:“我不会感恩的。”
母亲已经习惯了我的冷漠,没有再把她的失望表现出来,只是重新拉过我的左手,又在手臂上摩挲片刻,然后慢慢地说:“时间太紧迫了,你每天都在长大。我们想关掉你头脑中的芯片,一直没找到方法,最后在你手臂上重新加了一块,来切断你头脑中那一块对你的影响。”
我抽出手来,怪不得我从小就觉得左臂不舒服,而母亲则形成了为我按摩缓解的习惯。
“我一直做盗版,是为了支付你的医疗费用;一直违背你的心意劝你早点儿结婚,是为了让你早点生育个孩子,这样就可以洗脱嫌疑了。”母亲温柔地望着我,连那丝失望也消失不见了,她轻声说,“我是这世上最后一个知情者,我走了,你就安全了,警察的那些先进审讯方法就一点儿用也没有。”
“什么?”我开始觉得不对,明明是机器的我,仍然有着人类的直觉,惊慌地抓住她的手。
她的嘴角一搐,一丝鲜血流了下来:“撑到现在,我只是怕…怕没有人告诉你…”
怕没有人告诉我真相吗?
她没能说完就毒药发作,天人永隔,淡淡的微笑仍安详地留在唇边。
六、
母亲用生命为我指明了一条便捷之路——早点儿生育个孩子,为自己洗脱嫌疑。
想到悬在自己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我硬着头皮去找了娜娜,毕竟爱过一场,这种生死攸关的时刻或许她肯帮我一把。然而这位前女友把我堵在防盗门外,让我站在楼道里说明来意,然后把门关上:“你疯了吧!”
我再试着去找其他的前女友,得到的回复也不比娜娜好多少。
几乎要绝望的时候,我忽然想起了何芊芊,想起了她对我说过的曾令我莫名其妙的那些话。现在仔细一回想分析,这些“谎言”只可能产生两种情境:一是何芊芊是警察的卧底,故意诱我承认;二是她知道我是芯片婴儿,推断是我留下了图纸,并且试图以孩子来救我出局。
我必须探清楚是哪一种,否则将是天堂与地狱之别。
我回到公司,径直走进何芊芊的办公室。
她正在品茶,抬头看见是我,慢慢地把茶杯放下。我笑了笑,指着她刚刚放下的杯子:“我们俩合作比较多,因为我插话导致你放下茶杯总共发生过132次,这132次中,每次茶杯放下都距离桌边有几厘米,分别是4、7、5…”
她涨红了脸:“当然每次都随机,要是每次都相同,那是楼下的自动咖啡机!”
“你说得很对,可是你别忘了,随机数字是由一个种子生成的,而每一个种子生成的序列,不幸全都相同。虽然你高能一些,又加了一层按照斐波那契序列的抽取,但是,只要稍微模仿一下就能找到规律,这比MD5解码可容易多了。”
她狠狠地捏着茶杯:“你来就是为了揭短?”
我心底一松,看来是第二种可能性了。她已经承认了自己是机器,其实我从没注意过她放茶杯的位置,只是以此试探,所幸正中目的。
我放松的笑容被她解读成讽刺,于是她恨恨地对我说:“真想让你消失掉!可我们不能自相残杀,因为我们是兄弟姐妹,是亲人。”
亲人?这个词让我心底战栗了一下,但我顾不得多想,必须先解释清楚:“图纸不是我留下的,是不是你不小心…”
“我?我不会犯这么愚蠢的错误!”她斩钉截铁地打断我。
我们两人对望一眼,静了片刻后,异口同声:“那是…”
“李进?”
“不,”何芊芊随即否定,“不可能是他,我有办法判断同类的存在,我们公司里没有别人了。”
“你能判断同类?”
“因为我不是个普通的芯片婴儿。”何芊芊笑了一声,“告诉我,你是怎么通过警察的微电信号测试的,我就告诉你我是怎么判断同类的。”
她提到这个话题,让我忍不住有怨言:“你明知道警察要查我的微电信号,不早点儿救我?”
何芊芊皱起眉头,觉得我不可理喻:“微电信号监控是人类已经熟练掌握的毫无侵害的有效办法,不论我说什么都不能阻止他们对你做这个测试,反而会让人对我起疑心。”
是,她要先顾自己,只有愚蠢的人类才会不顾自身危险地救人…这世上曾经有一个人,为了救我,放弃了她的生命。
或许是我的表情出卖了我的哀伤,何芊芊出言安慰我:“好吧,我先来告诉你我的不同之处。你们从胚胎开始就被芯片控制了,从来没有作为一个人类生存过。而我不一样,我曾经是个人类,但很遗憾,也不普通——普通人拥有23对染色体,我多了一条21号,人类把这叫作唐氏综合征,也叫先天愚型。”
她默默低下头,就连机器都知道,先天愚型的孩子将要面临怎样的人生。
“我的父母不忍我这样长大,于是,他们开发了一款帮助智力的生物科技芯片,后来这款芯片被别有用心的人得到,造就了这么多芯片婴儿。因为他们全都是从我的芯片拷贝出去的,所以我能感知到他们。”何芊芊叹口气,从回忆中抽离出来,“你呢?你是怎么逃过信号监控的?”
“我?”我笑了笑,“你有爱你的人类父母,我也有。”
何芊芊这个原装芯片婴儿果然比我厉害得多,居然能骗过人类的妇产科医生。第二天公司里就开始有了传言,说她的孩子是我的,因为怕影响工作,我们的地下恋情很久了。
这下全部怀疑都指向了李进,他百口莫辩的时候,何芊芊出手相助,劝警察检验指纹。其实警察早就比对过指纹,跟我们三人全都不匹配。于是何芊芊又适时提醒,会议室在一楼,走廊里有摄像头,窗户可没有。
这样怀疑范围一下扩大了,警察打算先查公司内,再查公司外,结果还没查到公司外的时候,指纹匹配者落网了。
赵博——跟我竞争同一项目的同事。
他本想找个事由拖住我,这样新项目到了他手中,明年的升职稳稳是他的。可是没想到,他居然撞到了真的芯片婴儿手中,而且是两个。
警察带走他那天,他哭天抢地地说明缘由,可是警察说,这个图纸是真的,不是寻常人能做出来的。赵博只好交代原委,说是他从黑市花高价买来的。
这家伙为了绊住我,竟然舍得下这种血本。
没人帮他说话。我们认真地向警察回顾他的日常言行中与机器相像的部分,警察带走他去做进一步检查。
我和何芊芊正式结婚了。
那天晚上是中秋节。
母亲一直催促我结婚,说想在有生之年见见她的儿媳妇,可是她终最没等到这个机会。
圆月照着一对亲密无间的新人,何芊芊也被这气氛感染了,我们都在人类中长大,都学得跟人类相似。她温柔地靠在我身边,轻声说:“其实我以前就挺喜欢你的。”
“喜欢?”我自言自语了一句。
“当然,我喜欢你,一直!”她在说情话,在学习人类说着情话。
“你知道喜欢和爱的区别吗?”
她愣了一下:“什么?”
她不知道。我敢打赌,她不知道,因为没有人强撑着生命来告诉她这些。
十五年前的那个中秋节,也是这样的月亮,我那年轻的母亲递给我一块甜甜的月饼,说:“妈妈最喜欢小宝,妈妈最爱小宝。”
小宝问她:“喜欢和爱有什么不一样?”
她想了想,正色说:“喜欢,是希望跟一个人在一起,认为这样能让自己快乐;爱,是希望那个人快乐,而不管是不是跟自己在一起,哪怕为他放弃一切,哪怕为他背叛全人类…”
父母对子女的爱,是这世上唯一以分离为目的的感情。我想,母亲苦撑二十多年的生活,就是怕没有人告诉我这些,怕我真的变成一部机器。
“咦?你怎么流泪了?机器不应该流泪!”何芊芊在圆月温柔的光辉中,叫得似一个哭泣的小孩。